六月朔日,寺观设醮祈福。京城相国寺外搭建乐棚,千金难求的“孟家班”竟然在此主持,一时间寺观外热闹非凡,打眼看去,方圆百里的雅士百姓几乎都挤在这里,仰着头看台上红衣戏子的表演。
“昔君陷囹圄,吾奔走四方,扣遍朱门救君出狱;而今欲攀高枝,反将吾作踏脚石,——汝之良心皆饲犬乎?”台上戏子怒眼直瞪,字字铿锵,甚是悲愤。
底下有人入了戏,眼中已然有了泪光。
台下一处不显眼的角落中,阿慈一身红棕粗布便服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台上的表演被挡住,她蹙了蹙眉,又垫着脚接着看。
谢季青掏出帕子擦去她额头上的汗珠,道:“这里人多,要不进雅间去看,热出一身汗,定是不舒服的。”
阿慈笑看他,眼眸几乎弯成月牙,激动道:“才不要,在这里看是最有感觉的,”她指着不远处的老头,凑到谢季青耳边道:“有人同我看得一般认真,我便甚是高兴。”
谢季青怔看着阿慈。
往日她虽然会笑,但从未笑得这般开心、畅快。
他忽然道:“还想去什么地方吗?我陪你。”他想将她的笑容留得再久一点、更久一点。
阿慈眨眼看他,握住他的手腕,道:“去同明街玩玩,听说那儿比这里还热闹。”
谢季青道:“好。”
宫里的侍卫训练有加,在此之前便将京城里各个街道摸了个透彻,当即找出一条最快的小路到得同明路。
果然如阿慈所说,灯火明亮,大街上挤满了人。夫妻携手燃香烛,祈求子嗣顺遂、家庭美满。小孩兜里揣着瓜子果脯,一脸满足。友人把酒言欢,畅尽人生抱负。
阿慈欢喜地向前走。许是做了皇后,纵然是随心所欲,但仪态总是比旁人好上许多,引得旁人频频侧目。
街上人多,谢季青生怕她摔倒,攥住她的手道:“走慢些,这里人多。”
阿慈不搭理他,他定定地看着她道:“你要是不听,回宫孤便让人好好教你规矩。以后别说是想出来了,在宫里也别想玩。”
阿慈的脚步果然放慢了。
一个衣着破旧的小童不知从哪里挤过来,往阿慈手里塞了一颗糖,眼巴巴道:“小娘子能不能借我些银两,今日是我阿姊的祭日,我……我想买点香烛,烧给她。”
阿慈看着手里的糖块,道:“为何来找我要这钱?”
“我瞧,小娘子……心善。”小童结巴道。
谢季青上前扯开小童,道:“离她远点,下回看准了再要。”他拉着阿慈的手就要离开,脸色臭得不行。
阿慈任又谢季青带她离开,道:“你怎知我不想给他的?”
谢季青斜了她一眼,道:“……他那双鞋,鞋面虽然破旧,鞋底却结实得很。一看就是专门干这事的,……再说,你当时不就是这般骗我的?”
阿慈羞涩一笑,眼底闪过狡黠。
谢季青又道:“再者说,孤虽不是什么明君,但自登基以来,日日勤批奏折,对京城里的百姓更为关心,赒济勤发,天子脚下哪来的贫苦百姓?”
阿慈握住他的手,捏了捏他的手心,道:“我累了,我想吃糖糕。”
街前方有一家甜糕铺子,门前还摆了两张木头桌子,谢季青道:“前面有一家,再走两步就到了。”
阿慈弯腰按着膝盖,道:“······真有些走不动了。”
谢季青看穿她只想在此处等着吃,无奈道:“你去一旁坐一会儿,我去买回来。”
“好!”阿慈果断松开他的手,小跑到旁边的一户首饰铺子前的石阶上坐下来,双手抱膝看着他。
谢季青道:“别乱走,我很快的。”见阿慈点了点头,他便朝着甜糕铺子去。侍卫事先给他准备了些许碎银,上面没有官府刻的印,并不会因人怀疑。木柜上的种类很多,谢季青知道这段时间将她困在宫里,她定是有些不高兴的,干脆将所有的口味都买了一遍。
阿慈透过人群,看着谢季青的身影越来越远。她收回目光,一下一下地锤着自己的膝盖。
眼前忽然出现一双布鞋。她挑起眉梢,抬头看去,是方才想要骗钱的小童。不过,他的神情不似方才那般可怜委屈。嘴角斜挑,眉眼不耐。
只听他混不吝道:“小娘子,把你腰间的玉佩给我,刚才的事小爷我就不同你计较了,勉强放你一把。”
阿慈莞尔一笑,心道:“这人手段真差,还不及她当初一半。”
她从衣裳里解出那个墨玉鱼佩,微蹙眉头看了半晌,声音细柔地问道:“那这位小爷怎么看出来我衣服里面有一个玉佩的?”
那小童看见鱼佩,双眸发光,刚要伸手抢,却不料阿慈的手比他快多了,当即就将鱼佩塞进怀里,她道:“你先告诉我,我就将它送给你。”
一想到这鱼佩可以换不少钱,小童便越发心痒,按下急躁道:“我们这一行人天天在街上逛,看多了自然也就知道,你这样的仪态一看就是哪家的贵人偷跑出来玩的。你走路的时候,鱼佩砸出闷响,一听就是一个好东西,······没料到还是一块墨玉。”
他伸出手道:“都告诉你了,赶紧把这东西给我。”
阿慈不动,又问:“那当今陛下常施赒济,你为何还要干这种事?”
小童实在是急,直接上手去抢,边抢还边道:“就那点钱?还不够小爷我去赌坊玩一次的,哪有这来钱快。”
阿慈身前的衣襟被扯乱,她当即用了十足的力气,一脚踹在他的腰腹上,小童一个酿跄摔倒在地。阿慈站起身理了理衣服,道:“当然不可能给你的,你呀,太操之过急了,演的还不及我一半,下次多掉两次眼泪试试。”
她往外走去,还没走两步,手臂猝不及防地被一股蛮力攥住。剧痛沿着手臂传遍全身,阿慈的五官几乎皱在一起。
再次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经被摔在地上,她眼前一阵眩晕,缓了许久才能看清面前站着一个壮汉,身形魁梧,粗壮的手臂上青筋暴起,他俯视着阿慈,浑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交了钱就能走的事,给你搞得这么麻烦。”
阿慈按住自己的手臂,上头泛着细密的疼,应该是骨头碎掉了。她撑着气道:“我把玉佩给你们,放我走。”她往自己的腰间探去。
摸来摸去什么都没有,再抬眼时,玉佩已经挂在壮汉的手指上。站在他身旁的小童捂着腰,疼得龇牙咧嘴,却依旧狠毒地看着她,小童问:“怎么处理她?”
壮汉看了阿慈两眼,道:“手都断了,放她回去,我们都活不成。”
小童龇牙一笑,往阿慈走来,他将背露给阿慈看,腰腹上一片青紫,他恶狠狠道:“怎么着我也得还回来吧。”
阿慈自知保命要紧,道:“你想怎么打都行,留我一条命就好。回去后,我保管将今天的事情都忘了。”
“真的?”小童和壮汉一同发出疑惑。
阿慈刚一点头,小童猛地朝她后腰处猛踹一脚,阿慈再次倒在地上,眼泪不自觉从眼角滑落。她死咬牙关,朝着巷外爬去。
眼前模糊的景象中,她看见满脸焦急的谢季青。她咽下嘴里的血腥,出声道:“······谢季青······我在这里。”
谢季青不自觉地看向幽深的巷子,大步朝这里走来。
阿慈松下一口气。
在就在谢季青离她十丈有余时,阿慈胸前一窒,她伸手摸去,尖锐的刀锋刺破她的手心,满手鲜血。双眼凝滞,她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鲜血从嘴中喷出来。
“阿慈——!”谢季青吼道。
阿慈身后的壮汉和小童连刀都没来得及收,匆匆跑走,壮汉拽着小童的手道:“方才可让那男人看清你的脸了?”
小童怔怔地摇头,问:“不是说不杀她么?”
壮汉道:“那男人是当今天子,那女子定然是皇后。但凡她还活着,只要说出去,我们爹俩必死无疑。”他面露凶狠,阴狠道:“富贵险中求,杀便杀了,只要没看见就行。回去收拾东西,赶紧离开这里。”
阿慈无力地趴在地上,谢季青拋进将她抱进怀中,大声唤道:“人呢?!”
侍卫满脸惊恐地走近,谢季青用力捂住阿慈鲜血直冒的胸口,道:“叫太医来!都是死的不成——!”
侍卫如梦初醒一般,跑去找太医。巷口站了许多人,有的面露惊恐,有的甚是好奇,仰着头看,有的看热闹不嫌事大,道:“不跟紧自己的官人,瞎跑给流氓逮着了,不是活该嘛。”
话一出口,喉咙已然被弯刀割开,侍卫冷脸擦去刀上的血点,众人慌忙离开。
谢季青轻柔地抚摸阿慈的额头,道:“没事,没伤到要害,别害怕······只是血看着吓人了一点。”他指尖颤抖地擦去她嘴角的血。
阿慈撇了撇嘴,咽下嘴里的血腥,“你骗我。”
“都怪你为什么不带着我一起去买甜糕,我现在真的很讨厌你。”
感受着自己身体越来越冰凉,阿慈攥住谢季青的手道:“他们欺负我,我的手好疼,腰也疼、胸口也疼。你帮我把他们都杀了好不好?”
“······等你好了,我带你亲自杀,别说话,缓点力气。”
阿慈不停地哭,道:“其实我第一眼见到你就很喜欢你了,所以我当时才会骗你的。我知道自己长得美,所以我依靠它这样骗了不少人······但我真的喜欢你,这句话是真的。”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抱住谢季青,埋在他的颈处,道:“别忘了我,好不好?”
谢季青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道:“少说点,太医来了。”
可身前的人早已没了气息,头无力地倒在他的肩上,唯有嘴角流出的鲜血还残留一丝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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