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见到了紫苏。
他满头白发,佝偻着腰,皱纹如沟壑,眼睛早已不复当年的明亮,浑浊泥泞,牙齿掉了大半,嘴鞠得厉害,干枯消瘦,和虹记忆中的温雅青年人千差万别,丝毫没有相似之处。
虹的心情很复杂,当她显出原形时,老年紫苏受不住刺激,直接晕了过去,好一会儿才慢慢转醒。
他说话有些吃力,浊目流下两行清泪:“虹!是虹!太好了,你没有死。我以为虹妖的寿命在雨到来时,就结束了……”
“所以,你后来就成了亲……子孙满堂。”虹有些怨怼地说道。
你过得很好。住在宽敞的房间,有一个敬重你的儿子,还有三个孙子孙女,围在你身边。看见你时,你正悠闲地卧在躺椅上,怀里抱着孙女,轻拍着哄她入眠。
虹想,她也曾和紫苏畅想过子孙满堂。可惜啊可惜,终究不是她与紫苏共白头。
老年紫苏眼都不眨地注视着虹,像是魔怔一般,表情似笑又似哭,“太好了……你没死……你没死……”
“果然,你早知我不是人类。我们当年都不敢挑破这点……你知道吗?每一次彩虹出现的时候,我都在找你。我找了你好久好久……”
虹轻声地说道,“你既然知道我是妖,又为何要与我成亲?你可知道,我在成亲前夜消失,这些年有多么惶恐不安,我怕你怨恨我是个违诺之人,更怕你傻傻等待,不知前行。”
紫苏欲言又止,神情复杂难辨,沉默许久,最终颤抖地双唇,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虹想笑,可又笑不出来。终究是谁对不起谁,她也算不清了。
“她对你好吗?”虹问道。
紫苏回:“很好。”
“你这一生幸福吗?”虹又问。
紫苏点头:“很幸福。”
虹轻叹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如此一来,我心中的罪过也消弭掉了。能再见到你,我很开心。”
紫苏搀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往一个几乎掉光漆色的旧木箱走去。这个木箱,是当年他们一起挑选的。
虹想了想,伸手搀住了他。紫苏真的老了,她手下感受到的,全是骨头的坚硬。虹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下。
紫苏犹豫再三,颤抖着拍了拍虹的手,就像安抚孙女一般温柔。
他说道:“你走时的嫁衣,我一直保存着。我如今还给你。”
虹想,是啊,两人终没有成眷侣,还回来是对的。
两人齐心打开木箱,一袭红色嫁衣整齐地叠放在眼前。岁月过去那么久,嫁衣依旧鲜红得犹如刚缝制一般。
紫苏道:“虹,我可以看你为我穿一次嫁衣吗?”
“我为何要穿与你看?我们不是夫妻。”虹回答道。
紫苏苍老的面容一瞬间露出被伤害的神情,可怜而又悲伤。
虹怔了怔,她又有什么理由怨怼紫苏?当年紫苏认为她死了,难道要紫苏甘愿苦等一生,才是她所愿的吗?
这绝不是她的初心。五十三年间,她每次拼命想找到紫苏,也不过是想告诉他不要等她,好好生活罢了。
“好,我穿。”虹含泪换上嫁衣。
明艳端庄的年轻新娘与风烛残年的耄耋老人,相视而望,生死经年。
紫苏笑了,满脸的褶子笑起来并不好看,却又有似曾相识的温柔:“你不告而别,我背信成家。我们今生便全当互不相欠。希望你从此之后能做回那个肆意快乐的虹妖。”
虹恍恍惚惚中仿佛又看见了当年的紫苏。他在自己面前慢慢消失了……
等虹回过神,她道:“好。”
——
胡吱和司空守在门外等待。司空怀里抱着睡得不踏实的小孙女,前后轻轻摇晃,唯恐孩子醒来哭闹。
胡吱来回踱步,无聊地凑到司空身边,戳一戳小孙女圆嫩的小脸蛋。小孙女不乐意地啼哭两声。
司空瞪胡吱一眼,胡吱无辜地耸肩。
“你说,他们谈得如何了?一个是老态龙钟的糟老头,一个是容颜万年不变的仙女,唉!我觉得他俩很难破镜重圆哦。”胡吱唉声叹气。
想到几十年后,司空可能变成糟老头,胡吱突然没有信心继续喜欢了呢。当然咯,胡吱虽然这般胡思乱想着,却也不想现在离开司空,总归是到了爱意消失那天,或者司空赶他走。
只是他没想到,过不了几个时辰,他便会改变不愿离开的想法。
司空晃动的手顿了顿,道:“他们在道别。”
就在这时,虹穿着一身嫁衣而出,面容平静。
“这?”胡吱惊讶出声。
虹抬头望了望渐黑的天,灰云轻薄如鳞片铺满天空,无需几日便要下雨了。
她向司空和胡吱欠身道:“好久没有悠闲地看过人间……如今心结已了,我合该去看看了。虹就此别过诸位。”
小女婴朦朦胧胧地睁眼,瞧见虹消失的瞬间,她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奶奶。”
可惜这一声,虹没有听见。反倒是被司空和胡吱听得正着。
司空和胡吱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疑惑:“奶奶?”
赵紫苏是位慈祥的老人,对他们表达感谢:“我能再次见到虹,死而无憾。感谢两位的帮助,也请你们不要透漏虹的任何信息。”
“老人家……你和虹聊得怎么样了?”胡吱不解,为何二人都是一脸轻松的模样。
赵紫苏道:“姻缘无份,已然释怀。”
小孙女从司空怀中挣扎下来,抱住赵紫苏的腿,开心说道:“爷爷,爷爷。我好像看见奶奶了。奶奶比画像漂亮,像仙女。”
为什么小孙女一次又一次称第一次见面的虹为‘奶奶’?!
胡吱想了又想,“赵大夫是领养的,你没有成亲!你一直在等虹妖。”
赵紫苏似有怀念地说道:“除却巫山不是云,遇见虹,便是我最幸福的一件事。请你们不要对虹说起,虹以为我已成亲。”
“为什么要这样呢?你明明等了她的呀。”胡吱不解。
赵紫苏道:“我初见虹时,她如山中精灵,快乐无忧。如今,我已是将死之人,而虹却有千年万年,何苦让她困囿于一个死人?我希望她永远是快乐的精灵。”
胡吱气恼:“不行!我要去找虹。你凭什么替虹决定?!”
胡吱说罢,便气急离开。
赵紫苏踉跄地去追,差点摔倒,司空一把将他扶助,安抚道,“我懂。我会劝住胡吱的。”
“谢谢。”赵紫苏感激地看他。
胡吱出了门,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刚要施展法术,被司空一把抓住。
“司空!”胡吱吓个半死。
司空道:“正如赵紫苏所说,若是虹知道赵紫苏一直在等她,你有没有想过虹会是什么心情?她会觉得自己来迟了。她会自责过去的五十三年的每一次寻找,都不曾找到赵紫苏,她会怨恨自己。虹好不容易解脱,你希望她千年万年深陷悔恨中吗?”
“我……可这样对于赵紫苏来说不公平。那是他的一生啊,最终还要被心爱的人误解。”胡吱委屈地撇嘴。
“他愿意。那是他愿意的事。如果是我,我也愿意。”司空深深地注视着胡吱。
胡吱愣愣地望向司空,他的眸子里有他看不懂的深情。
两人回到家中,胡吱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对着司空吹了口妖气,瞬间消失在原地。司空睁开眼,眸色晦明。
胡吱想不通赵紫苏的做法,他要去找赵紫苏理论。
深夜,赵家大院漆黑如墨,唯有一处有着微弱的烛光。胡吱舔了下手指,在纸糊的窗户上戳了个洞。
书案之上挂着一副画,画像泛黄,有好些年头,画中女子巧笑倩兮,正在荡秋千,是虹。
书案之前佝偻的背影,是赵紫苏。他手执画笔,神情专注地勾勒人物,那是今日穿嫁衣的虹。赵紫苏,一遍遍轻声地呼唤着“虹”。
孤寂的人便是一年又一年,绝望又无奈地呼唤着他的爱人。
他过得并不好。胡吱大颗大颗泪珠滚下。
司空说‘如果是他,他也愿意’。
他不愿意司空乐意,这有何好乐意的?倥偬一生,唯念一人。他不希望司空落到这般境地,他要在司空没有深爱上他之前,离开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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