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客官,开两间客房?”
杨昭忙道:“正是。”
苏奈一膀子将他挤开,一瘸一拐地撑在了桌前:“老板,一间。”
一盏昏灯下,这女子显出十分风流姿色。小二满脸的堆笑便僵了一僵,心道:初见这两人进来,男的管这小妇人叫“大姐”,乃是普通人对陌生女子的敬称,看着像是萍水相逢。
三更半夜,孤男寡女,急匆匆共赴一室……呸!狗男女。
不过他眼梢一抬,瞥见二人身上都挂着剑,剑身上还绘有道家的伏妖铭文,心里一惊,不敢怠慢。好声好气地把木牌拿下来:“咱们这里地邪,妖魔鬼怪爱作弄普通人家,多亏能人异士庇佑,才能安稳做生意。平常人住店,都要符节,小的不问你们要,两位剑客的剑便是通行证!住在我们店里,还请多多庇佑则个。”
听到此地真的有鬼,苏奈和杨昭不禁对视一眼,心里俱一抖,但不愿在对方面前露了马脚,又轻飘飘各自看向别处。
苏奈拿出钱袋来,杨昭的视线便挪不开了:这装钱的布包颇有些眼熟,也是拿破布缝着,越看越像他丢失的那个。
不过他马上便在心里掌了自己的嘴,心道:他的钱袋子早在那千里外的山头上就丢了,关这位西洲大姐什么事?把别人的钱袋看成自己的,杨昭,你穷疯了不成?
小二的视线也聚集在苏奈手指上。他眼看她一连取了六块闪闪亮的碎银摆在柜台上,又仰头看了看“六钱一晚”的招牌,欲言又止。
西洲此地习惯把“文”作“钱”,一文就是一枚流转在贩夫走卒手里的圆形铜钱儿。这么一个狭窄逼仄、窗户漏风、如同马厩的客栈,哪里用得上银子?一块指甲盖儿大小的碎银,都够在这住个十天了,何况六块。
小二的眼睛微微圆睁,一时摸不准客人这是在同他玩笑,还是专程摆阔,便询问性地看向杨昭,杨昭坦荡荡地看着他。
杨昭自幼家贫,未曾见过银锭。头一次见到碎银,还是入了修仙门派后,师父给他的。弟子们偶尔夜宿客栈,那些权贵弟子花钱大手大脚,碎银一把一把地向外抛,因此他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妥,只是暗暗心惊:住店好贵,开头他还想要两间,真是不要脸。
可怜这女子和他一样家境贫寒,钱袋子都是破布缝的,萍水相逢,却肯花钱来给他换个庇身之所。萍水相逢,她的心地却比他的师兄弟之流好得多。他看向苏奈的神色,变得愈加敬重。
小二的眼珠又直勾勾地盯着苏奈看,苏奈面色更是骄傲。自季先生那里开了蒙,这牌子上每个字她都认得,算数也会了,一二三四五六,六!她一个个数着,绝不多给。
从杨昭那里顺来的钱袋,里装了好多钱,有铜钱,也有碎银。铜钱她已经花过几次,刻了字,印了花,她知道人类的钱珍贵,便都把它们小心地留着,只花这些长得丑丑的,不太规则的小石头,还专门挑最小个儿的碎银花掉,当得起大姊姊时常教导的勤俭持家。
眼见小二把自己来来回回打量,苏奈生怕他看出来吃了亏,便将碎银一推,佯怒:“看什么看,不够么?”
“够了够了。”小二忙将银子一搂,扫进抽屉,心里了然。
这狗男女的确是在摆阔。送上门的肥羊,必然要宰。
客房是二楼最靠里一间,推门进来,一股潮湿朽木的味道。如霜的月色从窗外照进来,把珠帘的影子映在地上。
杨昭一手搀着苏奈,艰难地掩上门,才想使个生火诀把蜡烛点亮,手上的人却越来越沉,顺着他的胳膊咕噜噜一滚,将他直接撞在了墙上。
杨昭挣了一下,感觉到对方拿胸将他死死挤在墙角,将手举在空中,不敢再动。
她发间暗香涌动,小妇人的抽泣声渐渐响起:“小兄弟,奴家的脚痛得厉害,你能不能帮奴家揉一揉?”
杨昭顿了一顿,道:“脚扭了切不可乱揉!你自己也不要碰。万一碰了骨头,反倒伤得更重。”
抽泣声停了片刻,随后又不甘地继续。
见对方半晌没有应答,杨昭似有所感,知道自己也许说错了话,扶住她肩膀,用力按了按,补足道:“大姐放心,我,我明天一大早就去帮你找大夫。”
这一扶不好,她肩上的衣裳竟像是有灵,从他掌心一点点地挣出去,“呼啦”一下卸下半边领子,露出了白生生的肩头:“你方才在房间二话不说,便抓奴家的肩膀,抓得人家好痛。你帮我看看,红了没有?”
借着月光,杨昭当真隐约瞧见几道血印。
这恐怕是他和“女鬼”搏斗时,不慎挠的。他心中惶恐,一串道歉还未出口,便叫这小妇人娇滴滴的声线堵了回来:“这位置奴家也瞧不见,现在疼的厉害,你帮奴家涂些药,止止痛。”
说着,便将他的手覆在了那如玉肩膀上,她的手冰凉柔软,在他手背上缓慢移动。杨昭浑然未觉,抽出手,把浑身上下翻了一遍:“可惜我走得急,身上没带药。”
苏奈在黑暗中切齿,大尾巴上拔下一根狐狸毛,手腕一翻,变出一瓶:“我有一瓶。”
两人指尖相接,“药”颤巍巍塞进了杨昭手里。他摸到了瓷瓶,拔开塞子嗅嗅,嗅到一股呛鼻的酒味。
烈酒倒真的可做消毒用,但是……
“这个不会止痛,只会更痛。”
“奴家就涂这个。”
杨昭抬手便要使个点火术,苏奈一把抓住他的手:“不许。”
“我……”杨昭觉得这个小妇人性情奇怪至极,“这样黑,我看不清。”
“如何看不清?”苏奈牵住他一只手,掰开手指,把一根食指往上引,挨住肩膀出冰凉细腻的皮肤,蹭了蹭,“蘸一点,就往……这里来。”
杨昭收回手,看了看瓷瓶,友看看她,深吸一口气,似是妥协:“好,我试一试。”
红毛狐狸眼见孺子可教,心跳急速。杨昭捧住她的脸,把她的脑袋向旁边挪了挪,深呼吸几下,闭起眼睛,在苏奈殷切的目光中,将瓷瓶里酒的仰头一口喝了。
苏奈的笑容凝住,半晌,疑惑地凑近了他的脸。
咦,这是在干什么?
随即,狐狸瞳孔微微收缩,来不及避闪,“噗——”叫烈酒均匀喷洒了一头一脸。
酒顺着她的头发和脸颊滴滴答答落下来。
杨昭睁了眼,有些懵懂地抹了抹殷红的嘴唇,急切道:“你怎么动了!我早说应该点起灯,不然什么也瞧不见。”
飞星划过,亮起数只灯烛,把屋里照亮。
红毛狐狸急忙收起獠牙,扭过头,藏起眼里狰狞的绿光,挤出一丝笑容:“小兄弟,舟车劳顿,去洗个澡睡下吧。”
若不立刻叫他走,她怕她会控制不住用尾巴将这个臭男人拍在窗户上。
杨昭嗅了嗅自己衣袖、衣摆,也明白自己沾染尘埃,年轻俊朗的面孔现出赧然之色:“澡堂好像在外面,我这就去。大姐先歇下吧,不必管我。”
苏奈用狐狸毛变个红线绳,趁其不备,在他胳膊上缠了好几圈,一端绑在自己尾巴上,防止辛辛苦苦抓到的男人跑了,然后便将杨昭一把推出门去。
门从里面闩上了。
半晌,烛光次第熄灭,一只红毛狐狸用尖尖嘴推开窗,左右而顾,“嗖”地跳出窗外,在后院的落叶中沙沙而过,“扑通”地跳进了池塘里。
苏奈揪了一把金盘花,把自己的脸和耳朵用力搓洗了好几遍,搓掉了不少毛毛,才算沐浴完毕,慢慢地浮出水面。
她跳到预备好的一片荷叶上,坐在岸边把尾巴拧干。再一抖毛,又是毛蓬蓬一只火红的大狐狸,对着水面龇龇牙,驻足欣赏片刻,这才傲然往回走。
红毛狐狸走着走着,便在落叶丛里跑了起来,一路奔跑撒欢,一路扒拉开野草,将长在地里的野花野草每样拔了不少,叼在嘴里。
洗了澡,她的心情好了不少。虽说这男人有些不识趣,但毕竟是她的第一次采补,聊胜于无。等她有了经验,便是一只合格的狐狸精了,以后一定会有更好的男人。
在狭小的房间,立刻化了人身,小妇人扭着腰,欢欢喜喜地把花花草草装点在房间里的各个角落,仿佛人类少女精心地布置着她的婚房。
半晌,苏奈回身,将窗户关了。
外面快要下雨了。
自打在书里见了那只红色的狐狸,她变得格外敏锐,连天气如何变化都可提前预料。
关窗时,一缕风撩动她的发丝。似乎有一道白色的影子飞快地从远处掠过。
苏奈揉揉眼睛。
咦?眼花了?
待要伸出头看,雨点却已经降下,斜斜地打在窗户纸上,很快沁成了一片。她贴了一脸凉,立马将脑袋缩回来。
窗外雨打芭蕉落叶,已是一片窸窣声。
“砰砰砰。”有人扣门。
男人洗干净回来了,正好。
苏奈激动地转了身,飞快地整了整头发,又清了清嗓子,喜滋滋地跑到门口,将门猛地一拉。
苏奈的狐狸脸几乎扭曲。
只见杨昭发髻湿润、身着中衣站在门口。
可他身旁紧挨着一道娇小的身影,被他的外衣裹在当中。女子素面朝天,脸白如梨花,头发攒成髻,眉毛上都是雨水,一双眼睛楚楚可怜。
两人被浇得如同落汤鸡一般,紧挨着,站在漆黑的廊上瑟瑟发抖。
“大姐。”
苏奈险些把门框捏变形,盯着那多出来的一个人,声音都变了调:“这是谁啊?”
杨昭羞愧道:“我,我也不认得她,我在路上遇到她。她就在站在路中间淋雨,好像害了什么病,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也不记得家在哪。我看她无处可去了,实在可怜,便想叫她……”
颠三倒四说到此处,少年自己也觉得难以启齿:“大姐,能不能容她在此借助一宿?你们二人住在里间,我可以睡在外面的走廊上。我给你们看门。”
那女子见苏奈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眼睛里露出畏怯之色,低头不敢看她。
苏奈切齿,“不”字刚出,便见那少年浓黑的一双眸子里,亮晶晶的神采暗淡下去。
红毛狐狸眼神一凝,及时收声,半晌,挤出了一个十分温婉的假笑。
苏奈如二姊姊一般“结丹”以后,五感也陡升一档。从前隔着男人的躯壳,只隐约能看见跳动的热腾腾的红心,如今却能将人类的心脏看得更清晰些。
有的男人心泛着黑气,凑近了能闻到一股臭老鼠的味道,难闻死了;有的人的心却微微发着亮,比人间的黄鱼馄饨还要诱人!
她分明瞧见,杨昭那双眼睛便慢慢亮起来时,他胸腔里那颗心,变得比初见时更加明亮,闻起来也更香了。
苏奈舔了舔嘴唇,脑袋里忽然想起季先生的书里看到的一句话,好像叫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
一个女人算什么,等杨昭不在,找个机会吓走她,再采她的男人不迟!
久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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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剑客(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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