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日,他从营房下值,站在门外,听见他小小的儿子哭着抱住柔儿腰含混说:“父亲………不要回来,不回来,害怕…………”
柔儿也是满面泪痕,抱着儿子不住亲吻,一句话都哭得说不出来。
他更觉失败透了。
作为儿子,他失败,母亲不喜,父亲不在意。
作为丈夫,他失败,柔儿总是背过他时才敢哭。
作为父亲,他更失败,儿子从来不敢亲近。
他知道,柔儿也难过,她也并不愿生出个痴儿,生出来让他受父亲的责罚苦楚。
他便或求外放,或是跟着军中上官各地平剿,自此之后,很少再回过京城,也很少再回过家。
挣得功劳,这么多年已成了习惯,只要母亲张口,就会给弟弟。
弟弟封了都指挥使又封了同知政事,虽然他大部分时间只是在军中一晃便走。
可他也会存私心不会尽给了,也不再同以前一样,只是浑浑噩噩在军中混日子,自我放逐,不求上进,他开始急功近利,战场上谁都没有他拼命。
他要做官,一步一步慢慢来,官越做越大越好!
只有他到了一定地位,纵使他儿是个痴儿,也能有余荫在身,纵他有一日死了,他们娘俩在这世上也有一地存身。
这一片存身的地,只有他能一刀一枪为他们娘俩挣出来。
他爱柔儿,不想她以后因为孩子的事受苦。
后来,他在极北之地拾了两个孩子,将他们从流寇的马下救下来,他们感恩戴德,跪在地上要认他做父亲。
他那时说:“我有儿子,我只有一个儿子,我是他的父亲。”
他并不愿让儿子受他的苦,他只有一个儿子,他要保证他的唯一,不让任何人抢走他在父亲这里的唯一。
只让他们随了柔儿的姓,养在帐下,他并没有多好心,战场边上,尸体多了去,襁褓里被踩成肉泥的婴儿,被糟蹋之后又被开膛破肚的**女人,无论是本朝造难的子民,还是异族的流民,他见得多了,已经麻木,他的职责是保护这一片土地上的活人,若得王命,自然出兵屠戮,为这些逝去的生灵报仇。
只是他实在太想柔儿,至于那个不很聪明的孩子,他也有一点心里些微的思念,捡了他们,或许可以说是因家中有新生,所以不忍天下乃至雏鸟幼兽冻毙于风雪。
他不能回家,便准许他们用妻子的姓氏在帐下陪伴,也算稍稍平息些思念。
大约一年多前还是两年了,他并不想记得那个日子,那时候,他就在漠河,情势很严峻,换了好几个主帅,都折在阵前,他上头的人压着,他蓄满一腔的野心无处择机发动,家里却来信,说公子丟了。
他忘了他当时是什么感觉。
在外这些年,他很少回过家,每次回家,柔儿都会把一切安排好,热水澡,安逸的睡眠,习惯的饭食,炉上总是温好的汤水,温热刚好的茶,柔儿的笑容。
他从不把军中的事和人往家里带,柔儿很珍惜能唯一跟他短暂相处的时光,他也很珍惜,两人从不言别事。
儿子自小便害怕他,平时因为生得痴,怕出去被人欺负冲撞,柔儿就藏着养,学堂也没舍得让上,他三两年的隔茬儿回去一次,每一次要见一见,他的孩子就只敢在门外被胡嬷嬷扶着远远看他一眼。
眉心痣一如出生时那样,雪一样的面容之上红盈盈一小点,看着他,眼神里带着迷惘和害怕。
他本来就害怕父亲,父亲不在家的时间久了,孩子的记忆总是会更新湮灭的,已将他忘了,不知道这是自己的父亲,只知道家里有娘亲有胡嬷嬷。
照例还是害怕他,不同的是,现在怕生人那样的怕,没有一点儿亲近。
他嘴里不说,心里却渐渐淡了。
这是一个很自然却很可怕的过程,过去的许多年,情感被时间的流逝无声操控。
这世上无论亲父亲子还是别的,所有的关系与情感,都要靠着交流,日复一日千丝万缕的建立联系才能维持。
常年的不见面和儿子看他时迷惘的眼神,已让他猛然发现,他突然对这个儿子没了什么父亲的感情。
回想不起来当初他出生时自己的欢喜、期冀、复杂的做了父亲的心酸柔软,也忘了他当初是有一部分为了这个孩子才狠心离家,要四处去挣,挣出一方桃源给他安宁度过一生。
他匆匆又走。
有时甚至会在帐中睡时想,不然同柔儿再生一个?茸儿实在太扶不起来,门都不敢出的一个男孩儿,还能有什么用,柔儿将来能靠得上他吗?
于是家人赶死好几匹马来到漠河哭说公子丟了那一日,宁擒云正在营中紧急布防,白日里,他这一支军队重创于敌,料得夜晚要反扑,他漂漂亮亮打赢这场仗,主帅才会放心他做前锋。
家仆哭得跪到地上,他只摆了摆手,说知道了,想了想,还来得及同他说一句:“告娘子不要过于伤心,我回得家去,自然去找。”便急急出账检查布防器械。
后来怎样?
后来,家里的信一封一封往这里送,狼烟猎猎,他一封也未来得及拆开。
阵前领帅,大败敌虏,振枪扬名之时,终于,他再接到的不是家信,是夫人去世的讣告。
柔儿死了。
最后留给他的话是:“今生妾已尽心,来世不必相遇。”鲜血淋漓的写在一张帕子上。
这辈子,我做你的妻子做够了,下辈子,我们就不要再相遇了………
遗憾,遗恨,之所以是遗,是因为你再也弥补不了,再也无法找回。
其实从丢了儿子的那一刻,他的家就也没了,只是他那时还没有意识到。
人说初衷不改,初心不改,任谁又能不改,就像宁擒云,本来是为了家人去军中挣功名,谁曾想,将领的信任,百姓的夸赞,战场的豪气干云,官衔的一升再升,让他忘记了,他是从一个家庭里出来的。
他有妻子,有儿子。
或许是妻子的总也不改的柔顺,家中事务总是万全妥帖的收拾好在家等他,他就以为,什么时候妻子都会在家等他,任何时候回去,家是热的,汤是温的………
如今冷了。
都冷了,人都死了。
他从柔儿坟前回来时,就一直在找,找他的儿子,找能让柔儿原谅他的方法。
他想求个来世,真的很想,来世他好好弥补………
他从别人一张又一张口中知道,他的妻子和儿子年年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欺辱,虐待,无论什么,他从不知道,他也从不问,他只知道短暂的回来享受一回妻子的温柔,再嫌弃完儿子不够聪明,去他的战场、官场,遂他的志愿。
宁擒云待在冰冷的家里,想画一张儿子的画像,求军中、江湖上的人帮忙找找。
却忘记了儿子的确切长相。
他如今多高了?他还爱笑吗?我只记得我儿有一颗眉心痣,很可爱,他多大了?今年是十八来着?还是?
他问总跟着他不离身的徒弟秦炎,秦炎总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也露出了迷惘,他说:“师父,我不知,我未曾见过小公子。”
他想:“对啊,他没见过,我也好久没见了。”
他没有家,他只能跟着我。
我有家,有家不回,如今没家了。
宁都统在那一瞬间………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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