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
厚实沉稳的脚步声从帘帐后传来,中间夹杂不间断的拐杖敲地声,频繁却不刺耳,花母婆身着翻领连衣窄袖长裙,裙摆很长,不同于回纥当地妇女,裙摆尾部所绣图案非本地常见的花草羊群,而是牡丹花。
牡丹花,是倍受京城人所爱之花,雍容华贵,好不体面。
一个自称来自南越的老怄竟纹着中原权贵之人的爱花。
槐宁神情有些恍然,眉头微蹙,却转瞬即逝,不留一丝痕迹。
“阿婆,近日草原天气凉,柴火难生,您一个老人家做饭着实不便,我给你送些奶团糕点,做不成饭时可以垫吧垫吧,等过几日我亲自来给你煮饭。”
槐宁礼貌淡笑,口吻亲切。
回纥部落向来驻扎在寂寥草原,人们虽随四季迁徙、耕牧为生,却团结互勉,谁家有些事,需要帮忙,周围邻居知道后定是义不容辞。
这是槐宁给花母婆做饭的第三个冬天。
三年前,回纥和汉国边境处来了个满面沧桑的老人,老人衣物破烂不堪,让人分不清原本颜色,发丝毛躁打结,是槐宁和香沫儿兄妹一起打理了三天三夜,用皂荚和清水洗了又洗,骨梳梳了又梳,折腾了三番五次,这才修理得能分辨出几样样貌。
起满褶皱的眼皮下,是烛黄色的暗淡眼球,口齿已因饥饿说不出话,只趴在桌前浑身打着颤。
白隼为老怄端来一碗羊奶,由燥火刚煮沸,热气腾腾,表层的奶乳因接触冷空气,悄然凝结成了膏状,白白嫩嫩的,一眼看去光滑富有弹性。
老人一饮而尽。
见老人恢复些体力,口齿能张开吃些东西了,香沫儿从家里拿来胡饼,特意往热奶中泡了泡,见软和些了,才递到老人手中。
又是一顿狼吞虎咽。
饼渣混合羊奶溅到桌上,老人看见了,不加丝毫犹豫,两指捏起就往嘴里塞。
她一定是饿极了。
三人看着面前老人,神情皆露出同情,同样地,六只眼球中也藏着一抹不约而同的色彩 ——困惑。
这位老人来自哪里?
家在何方?
来此缘故?
他们目前都不知道,第一个发现老人的香沫儿见两双目光紧盯着自己,香沫儿忙摆手否认。
“都别看我啊,我真不知道,我只是像去边境看看,看....”
香沫儿话音止,面容闪过迟疑,搪塞过去:
“随便看看,意外发现了这老人,发现她时她都快饿死在土坑里了,所以我才捡回来....”
她声音越来越小,怕的就是阿哥白隼责备她不了解他人底细、鲁莽捡人回家。
而阿哥也果不其然责备起她。
“香沫儿!你最近也是越来越大胆了,不知道最近回纥和汉国交战!水火交融,箭在弓铉!一触即发!”
“不了解底细就敢随意带人回家!我看你最近是该反思反思了!”
白隼自血缘就是纯正的回纥汉子,身材却非常见的魁梧挺拔,高挑身资,白面俊脸,挺拔的清秀鼻梁,唇形轻薄,上半的唇瓣中央有个唇珠,说起话来轻声轻语,润郎蔼人。
草原上的女子都喜白隼,喜白隼不说寻常男子口中的混账话,从不贬低轻视女子;喜白隼为人内敛谦和,部落若是有人生病受伤,无论贫贱关系好坏,白隼绝对义不容辞。
但俗话说兄妹拌嘴,水火不容。
身为阿妹的香沫儿可是烦透了白隼的啰里啰唆,面露不悦,不耐烦道:
“哥哥,你烦不烦!现在回纥和汉国不是还没打吗?!只是最近关系有些紧张吧了!别乱给我扣帽子!”
香沫儿话音落,眼前人影虚虚幻幻,真真假假,槐宁头脑一阵眩晕,目光呆滞痴傻,自顾自呢喃道:
“错了错了。”
冷风继续簇簇刮来,吹蹭她有些发红的脸颊,她有些困了,想揉揉被冷风吹痛的眼球,却觉眼尾一阵滚烫。
再睁眼,一张千里决堤火光冲天、兵刃相见尸山尸海的边界图徐徐在眼前展开。
号角声,厮杀声、惨叫声,肉块被切割的撕拉声....
各种恐怖刺耳的声音纷纷往槐宁耳朵里钻,那是槐宁14岁时,王氏和梁灵汐骗她,说大哥梁谨平身在战场,后背中箭,性命垂危,急需药物和吃食,速明槐宁前去。
槐宁那时还小,虽聪慧机敏,阅历尚浅,哪懂王氏他们眼底藏着的精光,心里只挂念着远在百里之外的长兄。
小小的槐宁提着篮子就往边境跑,梁阿爹看见了,本想劝阻,看了看王氏青紫的面孔,他再次沉下了头。
从槐宁八岁到此,她见过最多的就是梁阿爹始终低垂的头颅。
槐宁习惯了。
她就这样,小小的一个,一个人拎着篮子跨过丘陵,跨过无边无际的草原,渴了喝河水,饿了吃硬到咯牙放了一周的胡饼,一直支撑到边境战线。
后来....后来...她是怎么回来的。
梁槐宁有些忘却了,只记得刀刃已架到她脖子上,又不知为何,她被放了。
持刀之人只是见了她身上的一样东西,眼泪鼻涕落了一大把,口齿失声呢喃:威...威猛将军!
啪嗒——
瓦罐清脆的破碎声倏然袭来,鼻尖仿佛少了分醉人花香,槐宁麻痹无光的目光赫然一亮,她大口喘着粗气,口齿颇为失神:
“香沫儿,你错了,错了。”
是的,香沫儿错了。
三年前香沫儿和阿哥白隼抱怨完的第二天,回纥和汉国谈判不成,兵戎相见,大军压境,血流成河,哀声遍地。
“什么错了?”
耳边传来亲切问候,亲昵程度宛若槐宁的亲生祖母,梁槐宁这才回过神,注意到自己正身处花阿婆的毡房,手中拎着一盒奶香味十足的糕点。
“阿婆,我刚才...我..”
槐宁想要解释,花阿婆制止住她,笑意愧疚:
“不怪你不怪你,是我昨日研究的新药出问题了。”花阿婆指了指地上碎掉的瓦罐,罐壁破了个大洞,洞口中正蠕动着一团藏青色草团,叶片形状不一,长相奇特,好多都是槐宁没见过的。
“这些有致幻的作用,刚才你肯定是闻多了这些,阿婆我常年跟草药打交道,这点药性迷惑不了我,可对于你这种小丫头就不一定了。”
花阿婆蠕动着无牙的厚唇,面露慈祥。
“好在已经解决了。”
梁槐宁点点头,冲花阿婆礼貌笑笑,将食盒放下就要离开,身后倏然响起一声沉闷质问。
毡房里只有梁槐宁和花阿婆,不是花阿婆又会是谁?
“孩子,你骗不了我,昨日你找我讨要蛊冥散,真的是因为天气寒冷,家中鼠灾频发吗?”
“槐儿,你究竟有什么在瞒着大家?”
这是梁槐宁重生以来有人第一次察觉出她的异样,明知花阿婆直接点破了她,她却仍一脸镇定,风轻云淡转身,笑容端庄:
“阿婆,槐儿对您不敢有隐瞒,槐儿只是在做自己该做的事。”
梁槐宁清楚,花阿婆绝对不是她口中所言因灾荒流窜到本地的村妇,她见识过花阿婆的为人处世与见识手段,一个外乡人,能在本地混下来,还能积攒一定的威望。
这样的人,怎么会看不透一个小丫头的变化。
她和槐宁,都是聪明人。
与其隐瞒遮掩、自讨没趣,不如爽快道出、拨云见日来的真切。
“你做的对。”
花阿婆面带笑意,但这次的笑容不同往日,笑意中带着来自慧者的赏识。
“槐宁,我早提醒过你。”
短短一句话,道破两人间的心照不宣,外人听了却是一头雾水,挑不出一点错。
梁槐宁点头,笑意藏着继续复仇的快感。
“阿婆,你帮了我,我也会帮你的。”
世上最稳固的关系即是利益关系,这是槐宁前世就懂的道理,所以前世她审时度势攀附关系,只为找到回京城之路。
槐宁很聪明,却劣在心善二字。
前世的她轻信梁家谎言、追求梁家认可,一心一意做个梁家好女儿,替母分忧、为父解愁、宽慰哥哥、体贴妹妹。
可最终却只换来一声虚无缥缈的对不起,带着对母后的无尽思念永远死在了军营肮脏的稻草床上...
槐宁厌倦了,受够了,醒悟了。
再不愿颠倒覆辙。
***
从花母婆那里槐宁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她神色镇定,眼珠飘忽却不虚浮,她在规划南下中原之路。
走在回新地的路上,周围景色已完全笼罩上一层夜色,双脚跨过布满水雾的草尖,一滴两滴,不久便浸湿了鞋袜。
自脚尖至脚跟,寒意源源不断从下往上渗透,槐宁只低头瞥了眼,继续往前走,前世受的苦让槐宁再无多余精力关注这种不痛不痒的东西。
又或许是槐宁前世吃的苦太多了,多到她已然麻木。
前方点点星光,草原今日的突发升温,让夜晚竟然出现了萤火虫,槐宁盯着那些温色荧光,一时愣住了神,前往河流阶地的步伐暂缓。
忽地,她飞快吹灭松油灯,倏然趴下,头颅微微抬起,一双藏在草色中的深眸暗暗度量。
这哪儿是什么萤火虫,分明是一群头顶冠玉,衣着华贵锦衣的汉国富家子弟,珠宝玛瑙挂了一身,精致灯盏缠身而举。
男男女女皆有,个个身价不凡,身后跟着七八个嬷嬷下人,手持弓箭,嬉笑打闹,口中高喊打猎,射的竟是远处狂奔而逃的百姓。
可唯独一人不同,那人清瘦沉闷,穿衣打扮皆是下品,寂夜下的肩胛单薄不堪,他举着火把,哆嗦着藏在角落凝视一切。
槐宁本未注意到他。
全然是他注意上了槐宁!
四目相对,双方均瞳眸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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