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故以为名也。
——《备急千金要方》
「其一」
方竹沥有一个师父。
他这个师父虽然精通医术,擅长药理,但是他不是人。
对,没得错。方竹沥的师父陆矾是个妖怪。
方竹沥揉着捣药捣酸了的手,看见一旁酣然大睡梦语连篇,衣襟散乱得不成样子的师父,不止一次地对这老妖怪感到无语。
方竹沥的父母死于一场时疫。
当时还是稚童的方竹沥蜷在冰凉的双亲身边,等到村长发现他时,他父母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生蛆。
长时间不见天日,小方竹沥面色惨白,瘦得脱了形,咳嗽一阵呕出一滩鲜血。
和感染者如此接近,他已是病入膏肓。
时疫暂时无药,村民们决定放火烧了方家,将方竹沥连同那两具尸体一起焚成灰烬。
那夜火把如此明亮,方竹沥看着那些火焰和一旁的双亲,突然嚎啕大哭。
“诶?大晚上的大家都不回去睡觉,打着火把看什么热闹呢?”
这陌生的声音带着慵懒的腔调,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拨开人群,朝方竹沥走来。
“你是什么人?这孩子染了疫症已经无药可医了,留着他只会害更多人!”有村民大声嚷道。
“原来是得了这个病啊,”黑衣男子并不理会那些人,把了方竹沥的脉,又看了看地上尸体的死相,才伸着懒腰道,“怪不得那卖茶的老王家不开门了。”
这是父母死后第一个靠近他的人,方竹沥抬头呆呆地望着他,一时间忘了哭泣。
“哈,见了我就不哭啦?看上去呆呆的,不过应该蛮好玩的。”那怪人拍了拍方竹沥的脸道,“要不你来当我的徒弟吧?”
村民们看着这言语举止奇怪的人,倒不敢贸然放火。
黑衣的陆矾从袖中掏掏,拿出一张黄纸写的方子:“瞧我,差点忘了你们了。不如咱们做个交易。你们按着这方子抓药,没染病的一日一服,染了病的一日三服,想来七八日就大好了。这个孩子嘛,就给我带回去。怎样?”
语罢,方竹沥被陆矾拎着衣领子提起,一瞬间天旋地转,他再一睁眼却已经到了一间茅屋前,而陆矾正端着一碗药坐在一旁。
“你你你你你是神仙?!”他立刻跪下磕头,“请神仙救救我爹娘,请神仙……”
“我我我我我才不是神仙呢!”陆矾学着他的样子说话,自己却先笑了,“我啊,可是妖怪呢。”
他把药递给方竹沥:“只要是活着的人都尚可一救,但是已死之人就真的没办法了。来,喝了药给师祖磕个头,你可就是我的徒弟了。”
方竹沥想起已死的爹娘,从前他也老生病,娘就会把糖豆放在药里,糖豆混着药水,娘亲哄着,药也不觉得十分难喝。
如今药混着眼泪喝进嘴里,他只觉得口中心间皆为苦涩。
要是自己也像他一样会救人,爹娘是不是就不会死?
“行了,从今以后呢,你就是我的小徒弟,先去拜一拜你师祖的坟吧。”
“师父,师祖的坟墓在何处呢?”
“喏,就在你脚边上呢。”
就这样,方竹沥成了陆矾的徒弟。
起初他是极其敬仰他这个师父的,可时日久了,他发现这个师父对行医这个事情实在过于儿戏了。
“师父,为什么给李七的药少了剂量啊?”
“因为这个人特烦嘛,就让他好的慢一些省的天天胡说八道。”
“怎么萝芙木全部都没有了,师父?”
“最近萝芙木的行情很好啊,当然是先拿来抵上次的茶叶钱了嘛”
“师父,隔壁村有人请你出诊。”
“这么远不去不去,徒儿你去就够啦。”
他这个师父,好像不是很喜欢行医救人。
方竹沥叹了口气,理了理师父的衣襟,包好药出诊去了。
「其二」
陆矾是一只药葫芦,据说很久很久以前,他的主人姓孙,似乎是个很厉害的医者。
但世事流转,如今的拿着它的人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位主人了。
陆矾初为妖怪的时候,并不喜欢喝茶。
但是那个人却老是说要教他品茶,常常拉着他品鉴所得的珍贵茶叶。
茶气氤氲,那个人会说起最近又给什么人开了什么方子,发现了什么长满药草的山谷……
那个人是个村里郎中,年纪轻轻,却习得一手好医术,心地也良善,总是温煦谦和地笑着。
那个人是自己化为人形看到的第一个人,而陆矾是他给自己起的名字,是他教会自己俗尘凡世的规规矩矩,从不曾因为他非为人族而厌弃他。
那个人也会教他一些医理,带着他行医。
当那些病人问那个人自己是谁的时候,他总是微微笑道:“他啊,是我的小徒弟呢。”
“师父!师父!别睡了!快醒醒!!”
那个人笑着的面容逐渐模糊,另一张急切的脸却在眼前越发清晰。
许久不做关于以前的梦,陆矾怔怔地看着方竹沥,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怎么了?这么快就回来了,你不是要出诊五天吗?”
“师父,隔壁村那户人家的病似乎是疫症!起先是一人起了红斑发起高热,拖了几天不见好,现如今他们一大家的人都起了红斑!”
陆矾被方竹沥拖着拽着赶到隔壁村的时候,村长正带着一干人等排查被感染的人。
短短一会儿功夫,就又多了十几人起了红斑。
陆矾一脸不情愿,可看了看那些人的病状,眉头越皱越紧。
他疾步走向第一个发病者,把一旁方竹沥拨到身后。
陆矾按住那人的脉搏,沉声问:“你吃了什么?”
可那人高烧发昏,痰卡在嗓子眼里,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病情较轻的仆人答道:“员外几天前到山上去打猎,打了个稀罕物,长得像野鸭子却长着老鼠一样的尾巴。员外说是打到了大补的野味,吩咐厨房按照鸭子的做法炖吃了。”
“蠢货!”
“师父……”
“你们可知道那是什么!那是絜钩!是《山海经》里带来瘟疫的妖兽!”陆矾拽着方竹沥欲走:“你们最好趁早烧了这些人,留的时间越长只会害更多人。这病我救不了,竹沥,我们走。”
可方竹沥却没有动。
“竹沥……”他再次伸手拉他,却被方竹沥甩开了。
他带着哭腔,一如当日看着火把的稚童,质问道:“那么师父,你也要烧了我吗……”
陆矾不可置信地看向方竹沥,不知什么时候,红斑布满了他的双颊。
似乎是用尽全力说出这句话,下一刻方竹沥就倒在了陆矾怀里。
陆矾是在方竹沥醒后才知道,这几天是他一直亲力亲为地看护着病人,诊脉煎药无一不过他手。
陆矾一边磨着药,一边研究疫症病人的病情记录,没好气道:“区区**凡胎,死了便死了,怎么就值得你如此?”
“我也不知道,”方竹沥虚弱极了,却露出一张笑脸“也许是因为不忍心吧。”
陆矾磨药的手顿了顿,想起了曾经三伏天的树荫。
树荫下,那个人因为采药崴了脚,正坐着休息。
自己待在他身边,为他削一根木杖,满腹牢骚道“老李家穷成那样,你肯定又是赔本买卖,何必为了治他采这一味药,白白受了伤?”
那个人当时笑着,抚了抚手里的药草,轻声说“也许是因为不忍心吧。”
那是九十八年前,盛夏酷暑,太阳把什么都烤得焉焉的,村头的狗狺狺狂吠。
明明不是什么好景色,他却记了那么多年。
“一路货色……”陆矾暗骂,起身舀起大药罐里的煎好的药。
陆矾不经常想起从前,因为总是无法逃避地回忆起那个人死去时的无力感。
那是阴沉的雨天,那个人要死了,陆矾用了自己从他那里学来的所有医术,可是那个人还是死了。
是因为自己知道的医理不够多吧?
于是他又看遍了那个人所藏的全部医书,可是那个人再也没办法温煦谦和地笑着了。
真是可笑,所谓“生老病死”那个人不是教过自己了吗?
明明是一个柔弱的人类,却不知道拯救了多少人的性命。而自己作为一个不老不死的妖怪,却没办法救活他一个人。
“师父,真的没办法救吗?”
“怎么会,就是麻烦得很,毕竟是上古妖兽。”陆矾端着木桶里舀好的药汁,对外面的人嚷道“大家不要急,药马上煎好。一个一个先排队等着。”
“师父不是不愿意救吗?”
陆矾正打算出去,听了这话,微微垂首,像是想起了故人。
不过他很快便露出了笑容,那笑容如此明媚,如同屋外暖春融融的阳光:“谁知道呢,也许是因为不忍心吧。”
所谓悬壶济世,也许只是一次又一次的不忍心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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