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如意呲牙咧嘴地走在雪地上,心里将仇星和明月都骂出花了。
先前情况紧急,烫伤和手上的破口都没感觉,现在后知后觉地发痛。
她的命好苦!
还好已是冬天,烫伤的灼热感没那么难挨。
她踉跄地在一屋矮房前坐下,闭眼回忆起在梦里看见的一切。
明月说的没错,第三夜的时候妇人们察觉她怀上了鬼胎,想要和她换体。
神魂纠缠间她看到了……漫山遍野的大火……
斗败魇鬼的那天,一切都陷入红色。
徐如意因寒冷又掖紧黄布,咒骂着幻境的限制。
如果她手上有鬼烛……有那个重要无比的道具,村子里的鬼打墙根本不构成麻烦。
此时魇鬼邪生蝇已经被四百多年的饲养喂饱,进入蛹期,作为领地的村子自然会被结界封锁。
这群畜生竟然能想出吃人。
徐如意打了个喷嚏。
好冷。
日薄西山了,夜晚很快降临,她会更冷。
“贡品碎了!”遥遥传来一声惊呼,“有贱货跑了!”
徐如意看着手上的瓦罐碎片,约莫猜到了什么是“贡品”,不由得嗤笑。
认贼作父,不知真凶。
为虎作伥,魂憎面恶。
魇鬼是起因没错,但这些村夫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杀人凶手。
她决定找个地方先猫着,当即从身后矮屋的窗户翻入。陶缸碎片被攥得很紧,压在红肿的伤口上,使她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小红豆……?”床上模糊的一团发出声若蚊蚋的呼唤。
徐如意的心吊得越来越高。
“小红豆……是小红豆吗?”那妇人似是在哭,传出来的话音每句都虚弱得像遗言,“让阿娘看看……”
徐如意考虑了一下,蹑手蹑脚地靠近。
只要有诈,她会第一时间用床布捂嘴,再割开那人的喉咙。
只要有诈……
但是没有。
妇人在昏暗的床头露出惨白的面孔,毫无血色的嘴唇因照顾不周而干裂,盖着床单的小腹处隆起巨大的一团。
行医多年的徐如意知道她生不下来。
这就是祭品吗?
“小红豆,小囡。”她说。
她哆嗦着去摸徐如意的面孔,那双干涩的眼睛想要流泪,却什么都没有流出来。
“小红豆,快走吧……他们会来家里找你的。”气若游丝的妇人满含热意地看着她,像要燃尽她最后一点生命。
徐如意幼年丧母,几乎没有被这种目光注视过,霎时间感到一股迈不动脚的沉重。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她听到自己问。
妇人竟然还笑了一下——
“傻红豆,哪里不是这样呢?”
窗外的天色一点一点沉下来,抽走屋内的光亮。
徐如意像一尊雕像,哪里都沉重得要命。
“凭什么?”她发出一声很低的反问。
就是这一刹那,她突然回忆起了那个早衰的女人……她恨她,所以已经许久没有回忆起来了。
父亲说的没错,那是一个自私的女人,总是说着空无的大道理,说什么,要爱世人。
她恨她抛下自己,恨她从未尽过母亲的职责。
她是如此恨她……
但也正是临终前,她说——
“如意啊如意,妳要爱世人。”
徐如意无数次梦回那刻,清晰地听到自己问:“凭什么?”
那时候床上的人早已没有呼吸,伴生的血灵芝缓慢地失去光泽。
幼嫩的新株会于自己的身体生长。
历代徐氏天医都是早衰的蠢货,她说过。
和你一样蠢。
有这样的母亲在前,徐如意对爹爹发过誓,她会好好保护自己的生命。
她本来就比任何人都害怕死亡。
于是她站在这个大限将至的女人面前,无法遏制地恐惧起来。
凭什么?
凭什么要毫无意义地死去?
这些女人是任人宰割的受害者,她才不是。
凭什么她也要像她们一样被毫无尊严地被吃掉?
她不认!
绝不认!
窗外跑来举着火把的村夫,他高声呼唤着,丑恶的面容在跳动的火光中犹如罗刹。
人群攒动,发出嘈杂的声音,但徐如意好似没听见。
她看到床边那根火烛,因使用过久附着许多乳白色的眼泪。
瘦小的女孩一把抄起那根蜡烛,头也不回地奔离这个矮房。
换体时,妇人们告诉她,魇起于村庄失火,村中人无一生还。
所以这也是唯一的结局和生路——她要亲自走向灭亡,来博取生机。
如果注定了,弱者的反抗导向死亡,那么……
就让她在死亡前,拖上那些比鬼怪还丑恶的人渣……
一起坠入地狱!!
她知道一个地方还有火源,而那些村夫不会找人把守。
她几乎毫无阻碍地走上搜寻队伍的反方向,赤脚踏进狼藉一片的祠堂里。
一阵奇异的肉香飘来,在冰冻的天地间扑向她。
徐如意将蜡烛的芯放在陶缸的底下借火,而后,毫不犹豫地引燃了悬挂的帘布。
她又跑出祠堂,跟着记忆里那女子的步伐点燃一个又一个的房屋。
远处的吵嚷声越来越大,有呼救,有哭泣,有愤怒,但她什么也不在乎了。
滔天的火光中她感受到手脚上的烫伤越来越灼热,但她仍旧机械地引燃着一切能引燃的东西。
愤怒将她的理智冲得七零八碎。
她是如此恐惧,愈是恐惧便愈发愤怒,到最后也渐渐麻木起来。
所有能走动的人都在救火,但村里只有三个水井,因冬季枯水几乎舀不上来什么。
火势越来越大,心急如焚的村夫终于找到罪魁祸首。
他一把抓住这副柴骨头,狠狠将她掼到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骨骼错位声。
徐如意缓缓地咧开嘴,混合着唾液的血将牙齿染得红白不接。
头部被撞击带来的尖啸中,她幻听了一个讨厌的声音——
“徐如意,妳现在真的有点像一个门派的少宗主了。”
“如果有什么想做的事,妳就去做吧。”
“不过,如果撑不住了,可以大喊我的名字,我会来救你的。”
“万不得已的时候,把灵魂卖给我吧?”
很可惜……明月……我已经不用……
村夫落下一拳,那瘦小的女孩却还在笑。
他古怪地直起身,灼痛才后知后觉传来——
火烛一直抵着他蓬松的棉服。
他大叫着,急急忙忙在地上打滚。
徐如意动弹不得,笑声却越来越大,在暗夜中未死却已成厉鬼。
不合时宜的狂笑带来缺氧的感觉,目光所及之处都发出耀眼的橙红色的光,在夜空下美得眩目。
啊啊……
天上的星星那么多,地上的也有一颗……
一颗最亮的星星,燃烧的天才村。
徐如意慢慢闭上了眼睛。
好过分啊……
她明明说过要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的。
却不聪明地来了这个幻境,不得不屈辱地死上一次。
或许是她太笨了吧。
和那个蠢人一样……
为了不损根基,她无数次地对爹爹说,也对自己说:血灵芝如此宝贵,我只会救值得的人,决不和那个女人一样。
她不懂愚蠢的母亲怎么有时候连凡人都救。
凡人如此弱小,鬼物来袭的时候只会死去。
用自己身体滋养着邪物的人,油尽灯枯还能露出一个那样苦涩的笑容——
“傻红豆,哪里不是这样呢?”
明明……她小时候见到的凡人不是那样的。
她们会送来各种不值钱的干果和草药,虽然对修士来说毫无用处。
在天医山定居的凡人越来越多,有一回那个蠢人又忙去了,剩下她在山里乱逛。
她看到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女孩,背着占她身体一半大的婴儿在挖草药。
她问她:“喂,你在我家做什么?”
那个女孩一直埋头,惹得小徐如意上前拍掉她的篓筐。
女孩才抬起头来,啊啊几声,双手无措地比划。
“你不会说话?”徐如意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她不屑地看着蓬头垢面的凡人,两掌相对、双指并拢,扯开一条荧线,一手抵在女孩的眉间,一手抵在自己的眉间。
“你来我家做什么?”她问。
女孩再度能与人沟通,惊奇地左看右看,近乎坐立不安:“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是你家,是徐老师带我们来的……”
徐如意一听到这个称呼就烦,整张小脸皱巴起来。
“这里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女孩的心声又柔又慢,“和其他的地方都不一样。”
……
……
徐如意醒过来,抹去脸上的泪水。
啊,没死,她是对的,幻境的结局就是村庄失火。
但是为什么她也没出去?
医修试图起身,却觉得每个关节都滞涩得要命,好半响才将自己撑起来。
啪嗒。
啪嗒。
她踩在地上。
好奇怪……
徐如意走向炊具旁的陶盆,对着水面仔细查看。
一张十三四岁女孩的脸,平平无奇。
她刚松一口气,却看见眼珠下扭动出一个极小的黑色条条。
女孩愣了愣,忙不迭凑近,被反射的日光晃了晃眼,再看就没有了。
徐如意突然有一个很不好的预感……
她想起那个讨厌的红发少年耳提面命的话——
“在妳把鬼胎剖出来之前,魇鬼是不会死的。而且,如果没剖开妳的肚子就把魇鬼杀死,魇鬼会从妳肚子里爬出来。”
如果魇鬼没死……她也没死……那……
她猛地跑到街上。
所有的女人都慢慢地回头,看向慌张的她,活生生的面孔木讷又僵硬。
再没有一个男人。
也没有一个活人。
徐如意看到她们的眼睛流下黑色的眼泪。
那是数不清的黑色虫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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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天才村19·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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