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难训下令烧汤沐浴。
军营里条件简陋,难训大多都能忍,唯有一样,那就是他爱干净,只要条件允许就会尽量沐浴,帐中还总是放着香囊,这也是他出征的必备品之一。
沐浴非常耗时,难训也不会白白浪费这些时间,他经常在沐浴时召来粮秣官,让他在帐外汇报军中人畜粮草的消耗情况。
难训坐在浴桶中,一层篷布阻隔的帐外,粮秣官就着火把的光,捧着账本,道:“禀大将军,本月军中人畜所用粮谷为十八万五千八百三十斛,其中兵卒月用为十四万八千八百斛,牛马月用为三万七千零三十斛,另有盐千九百六十三斛。官给菜肉钱五千,采买鸡五十只,出千八百钱;籴米七十斗,出千六百钱;凡出三千四百钱,今余钱千六百。”
难训道:“牛马所用粮谷比起上个月又多了一千一百斛。”
粮秣官对难训惊人的记忆力已经习以为常,他道:“回大将军,入冬后刍藁匮乏,无法放牧,牛马只能吃粮谷。”
难训抹了把脸上的水,道:“那就想办法去买干草。明年春天开始,在钦州加征刍藁税,按田亩征收,可以实物缴纳,每顷收刍三石,藁二石。”
“是。”
“另外......”难训顿了顿,语带笑意道,“下次沽二十石酒回来,我出钱。年关将近,天寒心寒,给将士们解解愁吧。”
粮秣官喜道:“是。”
难训还想说什么,突然停住了。他眼见面前的一小块地面正一鼓一鼓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即将从里面钻出来。
粮秣官不知就里,道:“大将军还有吩咐吗?”
难训扯过一旁衣架上搭着的中衣,湿漉漉地裹在身上,顺手抄起照霜剑。
正要跨出浴桶,一个毛茸茸的红脑袋破土而出,甩甩脑袋抖抖毛,黑豆眼睛尴尬地和难训对上视线。
“......”
“......”
狐蛮蛮咽了口唾沫。
白色中衣沾了水就是透明的,难训现在跟光着区别也不大,狐蛮蛮可以把那层薄薄的布下面精壮的身体看得一清二楚。
命悬一线之时,狐蛮蛮还不忘感叹,真是好长的腿,好宽的肩,好结实的肌肉......狐蛮蛮狐狸毛下面的老脸悄悄一红。
没见过这种荒谬的事情,难训不由得也愣住了,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在他犹豫的片刻,狐蛮蛮扒着地面钻出来,把嘴里的纸一吐,给了难训一个饱含深意的眼神,随即又是一撅屁股,扬起大尾巴,呲溜钻回地洞。
难训跨出浴桶,捡起纸。纸湿漉漉的,全是狐狸的口水,难训颇嫌弃,尖着两根手指抖开,走到灯下。
口水把狐蛮蛮张牙舞爪的字迹晕开了许多,但依稀可以看见上面写的内容。难训看看纸,又看看地上的洞,如在梦中。
粮秣官等了半天不见难训回应,这时又在外道:“大将军若无别的吩咐,卑职告退了。”
难训这才回过神,紧锁眉心道:“去吧。”
文肃和陶臻刚把计策商议妥当,看现在天色已晚,本想着明日再向难训禀报也不迟。正待各自休息,难训身边的典军傅光求见。
“两位将军原来都在这里啊。”傅光道,“大将军正在中军帐等候,请两位将军入见。”
听他这语气,看来是先去寻的陶臻。文肃笑而不语。陶臻道:“回禀大将军,我们这就去。”
傅光躬身告退,转身时不经意地用手背碰了碰一旁热酒的小吊炉。
两人一同走到门口,陶臻略顿住脚步,抬手道:“文将军先请。”
文肃没有推辞,道:“多谢。”
难训没有披甲,只穿了身织金锦缎袍,头发还在滴水,本该显得随和些,可他现在的表情却不逊于这寒冬腊月天。
方才傅光出去找了一圈,找到了另一头的洞口,那只狐狸早就无影无踪了。问过巡哨的士兵,的确曾见一只狐狸在营中鬼鬼祟祟,只以为是来偷鸡吃的,并未在意,只是不轻不重地驱赶了一下。
傅光回来禀报,见难训似有不悦,问道:“大将军是被那只狐狸搅扰了?卑职这便命他们严加戒备,不许狐狸再溜进军营。”
难训点头,挥挥手示意他下去。傅光走出一步,折回来道:“大将军,卑职方才奉命去寻文、陶二位将军,陶将军却不在自己的帐中,卑职没找到他,转而去找文将军,他们二人都在文将军处。卑职见他们面前摆着酒盏,热酒的小吊炉下炭火却已熄,便试了试,吊炉已经凉透了。”
难训“唔”了一声,平静得看不出半点端倪,道:“知道了。”
少顷,来报说文肃和陶臻到了,难训看着他们一前一后入内。
文肃走在前头,陶臻跟着进来,却没有站在和文肃平齐的位置,而是停在了文肃身后半步的距离。
两人齐声道:“大将军。”
难训坐在帅案后头,目光饶有兴致地在他们中间打转,玩味道:“这么晚了,甲胄在身,还不休息?”
文肃道:“末将与陶将军在帐中饮酒。”
难训淡淡道:“天冷,热酒才驱寒。这儿有个东西,你们来看看。”
二人近前,陶臻伸手笼住烛台跳动的火苗,和文肃凑在一起分辨纸上模糊的字。
——九王谋士解衍绝不能留,信任文肃和陶臻,少上战场,早日归京。
“这......”陶臻瞠目结舌,“大将军,这是何人所写?”
难训道:“这字丑得像用嘴写的,总不会是我。我若说这是一只狐狸写的,你们怕是不信。”
“狐狸?”文肃眼珠一转,“莫非是那日野兔笼里的狐狸?”
“谁知道呢,狐狸都长一个样。”难训勾勾嘴角,道,“这几句话有意思,我一个人解不明白,特地请你们过来,看看你们有何计较。”
文肃和陶臻对视一眼,心下都明白,难训要他们解答的恐怕只有一句。
“信任文肃和陶臻”,信任他们什么呢?满军营那么多将军,他们又特殊在哪里?
陶臻面色严肃,刚要说话,难训忽道:“冷酒有什么好喝呢,我这儿最不缺的就是炭火。坐吧,此刻我们只是同袍。”
他说着起身,从帅案后走出来,与文肃和陶臻一同在窗边小几旁围坐,难训从小吊炉上拎下铁壶,斟了酒分给二人,道:“我这儿剩的酒也不多了,已命粮秣官采买,今天且将就喝吧。”
“多谢大将军。”
文肃和陶臻仰脖一饮而尽,文肃徐徐道:“大将军,我们方才的确不是在饮酒取乐,所以酒早就放凉了。眼看年关将近,大将军合该回京述职,奏报前线凯歌,与皇上共聚天伦,以嫡长子的身份为众兄弟做出表率,以示忠孝仁义。然而已经冬月下旬了,斡都却迟迟没有传来召大将军回京的旨意,每每劳军之语,皆是嘱咐大将军以军情为重。如此种种,末将等如何不急?”
陶臻附和道:“是啊,大将军多年在外征战,从来都只有年节时才能回京。若是今年回不去,岂非处处要让九王占尽风头?祭祖拜神,莫不是都叫他领衔于众兄弟?一旦开了先例,难保明年又会怎样。长此以往,斡都......怕是没有大将军的一席之地了。”
难训沉默须臾,捏着酒盏漫不经心道:“不回就不回吧,斡都跑不开我的马。”
陶臻一愣,急切道:“大将军......”
难训只是气定神闲地微笑,陶臻干脆咬牙道:“王爷!”
陶臻的语气有些重。他豁出去了,宁肯犯难训的忌讳,也要在军营里这样叫他。他想提醒难训,堂堂八王不能一辈子做个将军,那样绝不可能平安终老。
狐蛮蛮在地道里听着。
他其实没走,钻回洞里之后他就悄没声地躲在里面,他要看看难训会有怎样的反应,才能放心离开。
在原书里,难训这时并没有听文肃和陶臻的劝谏,他非常自大地认为,自己战功赫赫,父皇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抛下他,立九王为嗣。这些忠言在他看来都是杞人忧天,直到九王真的有了继位的苗头,难训当即失去了理智,竟拥兵自重,私募兵马,“谋反”二字板上钉钉,他也彻底与皇位无缘了。
这中间,狐蛮蛮曾经起到过至关重要的作用,狐族善用媚术。
狐蛮蛮拧紧眉毛,竖起耳朵,不放过难训说出的任何一个字。
只听难训笑了两声,极爽朗,如果不去想他驰骋疆场的模样,那笑声当真就是个意气风发的俊逸少年。他取笑陶臻道:“不禁逗。”
陶臻沉默。
“既然叫我一声王爷......”难训正色,两只手有力地按在文肃和陶臻的小臂上,语气沉沉,“有什么话,就对王爷说吧。”
成了!
狐蛮蛮重重松了口气。
地道顶部的泥土已经掉落了不少,地道变得十分狭小,狐蛮蛮像条猪儿虫一样拼命往外拱。好容易看见一点光亮,狐蛮蛮高兴地往上一钻,还没等他睁开眼,整只狐狸就落进了一张大网里。
傅光成功守株待狐,他把狐蛮蛮当成一袋大米,抄起来往肩上一甩,高高兴兴扛着他回去见难训。
“大将军,卑职抓到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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