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泠一连进宫好几日,在国子监学习时也不时会收到李谲的来信。
“手札修缮到什么程度了?”
“恩师的手札中损毁的地方写了什么?”
“尽快。”
她揉了揉干涩的眼眶,目光在屋中扫了一圈,一床榻,一桌一窗,除去这些,徒余成堆的书籍。眼看来国子监求学已有一月,虞泠日夜苦读,从前在南国时阿娘四处搜罗各种书籍供她阅读,其中不乏有中原百家。阿娘不识字,在她读书时就在一旁绣花。母女俩守着一盏孤灯,日子艰苦却很充实。
自南国灭亡,她颠沛流离,就再没有这种充实的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好像缺了一块。
上次觉得暖是什么时候?虞泠将手覆在烛焰之上,丝毫感觉不到灼烧之痛似的。她闭上眼,闪过的画面一重接着一重,大雪,阿满,长安,还有裴贺的脸。
他要向自己求的那个名字是什么?是不是早就起好了。
......
尤云亦见她下学便不知所踪,只要抓住她就连连追问,虞泠无奈道:“你当是大理寺审问犯人呢?”
两人从廊下走过,不时有人走过与他们打招呼。
“春闱在即,我还当你得了门路。”尤云亦讪讪道。
门路?不是死路就算不错了。虞泠心想,索性说了出来:“哪里是有门路?秦王殿下请我......”她顿了一下,改口道:“秦王殿下唤我入宫问了几句话。”
“问话?”尤云亦摸了摸下巴,猜测道,“莫不是他赏识你?我听闻有学子为了博得达官贵人、文人、名士的赏识,取得他们的推荐,便会向他们投书献文章,也称作行卷。不如你一试?只是秦王殿下声望还不及晋阳公主,怕你有来无回。”
他喋喋不休了一大堆,虞泠却神游到园子里的一棵杏子树上,青绿的果实方才显出一点澄黄,在午日下却像尽黄了一样,引得黛瓦上一群麻雀不停往上撞。她扑哧笑出声来,声音吸引了尤云亦,发觉虞泠没有在听自己说话,他寒下脸:“阿泠,你有没有在跟我说话。”
朱色柱子的暗影落在他脸上,墨眉蹙似小山。
虞泠抱起胳膊:“云亦兄别恼,我只是在想,用杏子黄为题如何作诗?”
闻言尤云亦脸上的温怒小溪一般淌走了,他思索道:“吴融有一首《杏花》,春物竞相妒,杏花应最娇。红轻欲愁杀,粉薄似啼销。愿作南华蝶,翩翩绕此条。”,他伸出手指向前,一只鹅黄小蝶轻落其上。
转眼虞泠已经屈身蹲下来,手在膝上写着什么,等她起身,两句诗已然作成。
尤云亦摊开纸条在手心,墨迹是虞泠很特别的小楷。
他念道:“青砖黛瓦雀儿欢,满树杏子醒时黄。”
他咂摸一会儿,赞叹不已,“好诗啊,好诗,剩下的呢?”
虞泠笑道:“剩下的,还没想好。”
“不会吧——”尤云亦将纸条叠好,一脸狐疑,“阿泠你这样好的学识,广文堂中便没有不服你的,一时半会儿只写出这一联?”
虞泠忙朝他拱手,求饶道:“求云亦兄莫要再捧我。”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身影自走廊小跑过来,见到虞泠二人便贴着轻声道:“二位兄长,我方才看见大理寺的人来了。”
“大理寺的人为何回来国子监?”虞泠好奇。
说话的是陈哀,今年才十四岁,算是广文堂众生中最小的一个了,其父是正二品尚书令。他神色小心慎微道:“说是来寻太仆寺卿之子常欢。”
常欢他们有几面之缘,听闻他要参加今年会试,在这节骨眼上大理寺的人找他作甚。虞泠虽然心有疑虑,但到底不会细究其中关窍。她怀里包着的书册中夹着秦王那本手札,日夜不休修了好几日,但她并不了解谢太师之人,因此有些地方无从下手。
心想至此,便有洒扫侍从前来寻她,“哪位是姓虞的学生?”
虞泠上前回答,侍从给她指了条路,道:“黄内侍在等你。”
虞泠赶至牌楼下,黄维景已经在那候着,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他左右依次站了一个随侍,两个宫婢,护在那架华盖身周。
两匹高头枣红大马牵引着车架,虞泠曾在朔北做过三年马奴,一眼就看出此马绝非凡品。
里头坐着的贵人已经不用严明。
“黄内侍,今日是休憩之日,还用入宫吗?”虞泠好奇。
黄维景笑道:“殿下对于书札之事心切,今日特让奴婢再来找郎君一回。”
虞泠歉笑:“何必劳烦黄内侍,只需传个信来,我进宫去就好。书札污渍破损之处我已尽数修整好,只是有些积年累月看不清或缺少的的字,我拿不下定论,也要向殿下请教。”
“殿下感念虞学生劳苦,”黄维景往旁边移开一条道来,伸开手臂道,“请上马车?”
虞泠诧异,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被宫婢给架了上去。
锦帘掀开,一丝幽香便泄了出来。
厢内的暖意与外面的冷冽迥然不同,虞泠顿在迈进车厢的前一刻,她想起在朔北为奴的那三年,从来都是那些贵人或持着她的手,或踏着她的背上马入马车,她自己始终低垂着头,不敢肖想里面的华美暖融半分。
“怎么还不进来?”里面端坐的人出了声,李谲正抬手将热茶浇在茶宠之上,热气蒸腾,迷了二人的面容。
黄维景正要着马夫上马启程,一转身便在不远处看到熟悉的身影。裴贺一身官服,身后跟着大理寺的狱卒七八,他见到黄维景颇有些惊讶。
“黄内侍?”
“裴少卿。”黄维景给他使了个眼色,意识李谲就在马车之中。
裴贺朝着马车恭恭敬敬行礼:“下官裴贺见过秦王陛下。”
李谲的声音从马车中传来:“好巧啊,裴少卿。既然裴少卿查案,我等不便打扰,就不下车相见了。”
是裴贺?虞泠心弦一颤,数月不见,不知他现下是什么模样。她还能听出裴贺的声音,关于他的模样记忆却是模糊了。
马车渐渐前行,风吹起车帘,一缕天光漏进来。虞泠伸手去捞被风吹起的青色发带,余光却向那渐行渐远的人影投去。
里头的人咳了一声,虞泠急急忙忙将目光收了回去。
李谲好奇:“外头有什么可看的花吗?”
“朱雀大街,迷花了草民的眼睛而已。”虞泠正襟危坐,不敢直视。
李谲曲指在桌上轻扣了两下,不时两个婢子各呈了一盘点心上来,他掀了掀眼皮,不咸不淡道:“尝尝,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虞泠目光落在那两碟点心上,笑道:“这点心模样可爱,味道也定是不错。”
李谲哼笑一声:“别以为我让你上来是来喝茶吃点心的。恩师的手札,修复的如何了?”
虞泠早有预备,将书册间夹着的手札,双手捧着递上去。等待李谲翻看时,她忍不住开口:“太师手札中多为游记,破损处缺漏的文字草民拿不准,只依照心中所想标注了一下。”
她观测着李谲的神色,却见他半晌不动,如同陷入书中一般。
良久在车轮滚滚声中他抬起眼,轻而慢地出声:“恩师贞元十年在会稽山时,末尾落笔的这一句‘意非在乎东南之雪,而在山水之间也’是何意?”
虞泠恭敬回答:“此句是草民由太师的佳笔而推出的。东南湿热不易有雪,也许太师是想说无论学习或是行事莫要注重虚无缥缈之处,而应落在实处,去做真正可行之事。”
“真正可行之事?”李谲陷入沉思,他的目光定在书札上,因为被虞泠修补过,并没有之前那般破旧。
书封上滴了一滴墨渍,虞泠特地没有除去,仿佛这本手札方才还在谢太师手下,或是在山花烂漫的春山,或是风雪侵扰的旧屋,郑重地落笔。
城中的繁华悄然褪去,马车停驻时虞泠微微听到些许丝竹声和流水声。她有些诧异,轻声问道:“殿下这是......”
李谲不做多答,边起身边道:“下车。”
虞泠愣了一下,慌忙起身跟随李谲下到车外。风吹起她束发的青色飘带,江水上浮起茫茫白雾。几只红嘴白羽的天鹅在其中曲项向天歌般展翅扑腾。
晋阳公主的春日宴设在曲江池畔,一面皆是帷帐,樱花淡粉如霞,大片的草坪上,马匹踏过金黄的野花,直奔夕阳而去。
此次宴请了许多长安有名的学子,他们吟诗作对,泼墨挥毫,无不惬意。
“殿下,这里是......”虞泠小声道。
黄维景开口道:“虞郎君,这是晋阳公主举办的春日宴,秦王殿下受邀前来。您难道不知晓?这里也应该有许多您的同门来。”
虞泠歉意道:“我两耳不闻窗外事许久了,既殿下要参加公主的春日宴,我就不叨扰了,也好回去按照殿下的要求修补手札。”
她正要离开,李谲忽然道:“等等。”
“啊?”虞泠转过头。
李谲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语气淡淡:“你也是国子监的学生,难道不想参加春日宴,好好与这些举子较量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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