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乐游曲(十四)

虞泠生在秋天,那是一个寒凉的夜晚,满地都是落叶,檐上生着秋霜。薄薄一层,像贵人身上穿的轻纱。

娘在阁中喊了一夜,大汗淋漓,一盆一盆的血水因为没有那么多宫婢就这样骇人地摆放在地板上。力气将近时,她望见一道湾湾的银河,波涛声掩成呜咽,波光粼粼,从九天上,淌入自己的肚子里。

她就这么诞生了,阿娘觉得她是老天赐给自己填充孤寂生活的孩子,取名为泠。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瘦弱的孩子煎熬过隆冬慢慢长大,王室血脉的诞生并没有使这个才人的地位得到多大的改变。她们依旧在狭小的宫殿里过着朴素的,无人问津的生活。

娘是个气质温柔,身段娇弱的女子,她出身低微,母家并不强盛。入了王宫之后,因为美貌得宠了一段时日,而后便被宫中数不尽的春色冲刷到无人问津的角落,不过她比旁人幸运,那一两次的宠爱让她有了身孕。

虽然这个孩子并没有依照宫人的想象成为她的助力,但是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那颗锁在深宫中干枯的心也受到滋润,逐渐生根发芽。

虞泠还记得霞光下母亲的脸,她缝着衣裳,轮廓柔和,口中哼着家乡的小曲,笑得那样温柔。

“阿泠,过来让娘看看。”她将小虞泠拉过来,手温柔地抚摸她的发顶,“长得真快,都成大姑娘了。”

“长大了还会陪着娘吗?”娘笑得眉眼弯弯。

小虞泠用力点头:“嗯,我永远陪着娘。”

只要他们母女在一起,哪怕没用钱,没有地位也没关系。

宫中拜高踩低的人多了,他们见母亲遭冷落,渐渐也不将她放在心上,连同那个本该贵为公主的女孩。同样都是公主,一个金枝玉叶,另一个就卑贱如尘埃,甚至都没人知晓她的存在。

虞泠小时候时常受到欺辱,被宫人使唤做奴仆,有一次还被几个宫婢一齐关在空屋子里整整一天,她哭得嗓子都哑了,也没有人来寻她。里面又黑又冷,还时不时发出异样的响动。

她哭得没了力气,抱着膝盖靠在门前,眼泪在面颊上干了又淌。

从那一刻起,虞泠便明白,做人不狠便会受欺负。

那一日的结局是阿娘后来找到了她,抱着她抚摸着她的脑袋哭了好久,说着自己没用。

“其实没用的不是阿娘你,为何要反思自己,把所有的过错推到自己的身上。要怪就怪那个薄情的帝王,是他始乱终弃,薄情寡义,偷窃背弃那么多少女的青春,是他做不到对每个孩子负到该有的责任。要怪就怪这个世间的阶级,上位者压榨下位者,男人压榨女人,才导致了无穷尽的悲剧循环。”

虞泠还记得母亲的泪落下来,蹭在自己哭干的脸上。她和母亲的悲剧是南国王上造成的,哪怕那日国破家亡,他人头落地,自己也不能释怀。

高楼之上,烟花绽放地明丽。她靠在窗前,一墙之隔外是清耳悦心的丝竹声。酒香幽然,又带了宁州特有的风情,淡淡的辛辣。

虞泠执起酒杯,将酒液倾倒在面前的花圃间,喃喃道:“阿娘,你可还好?”

阿娘生前爱花,居所里总是种满了花,看她唱着调子浇花,施肥,就像那个从没有入过宫的小娇娘。

砰,烟火绽放,千万束皆倒映在下方的河道中,花船游过,街边赏花赏灯的人络绎不绝。

虞泠忽然在对面的楼阁处看到一个熟悉的人,那人身形高挑,且穿着一身沉默肃杀的玄衣,左手执银杯,似乎也在看着她。

她不由得心一跳,正要将那人看清楚,一阵朦胧的白烟便猛地罩了上来。

热流袭向面门,虞泠顾不上那么多,转身往内间一看,里面不知何时早已人去楼空。

她才反应过来,不知何时,丝竹声早便听下了。

醉香楼几乎半数被火焰席卷,火苗舔舐着楼阁每一处,几乎要将其吞噬在浓密的黑烟之中。

虞泠取了事先准备好的浸湿的手帕,正欲离开,忽然听闻角落里传来两道猫叫似的孩童的哭声。

那哭声让她想起朔北攻入王宫的那一日,到处都是哭声,娘用身子压着她,那一夜,她的眼泪也是这样落在颈窝。

火光冲天,烤得她双目酸涩,

虞泠拖着步子上前,火焰已经充斥着屋舍,留下可行的地方并不多。她寻找着哭声的来源,终于,在伸手掀开一张烧得只剩一般的桌子时,看到了在下面躲藏满脸泪痕的女孩。

她轻松一笑,朝她伸出手,温柔道:“别怕,我来救你了。”

火焰如注,映衬着天上缤纷的烟火,从远处看接天连地,浴浴熊熊。

衙门的人指挥着人救火,便听人通报还有没有人被困在火种。

裴贺询问:“人都提前领出来了吗?”

侍剑点点头,他压低了声音回答:“遵从郎君的吩咐,在火燃起的一刻钟前已经寻了借口,让醉香楼里的人通通离开了楼阁。”

他蹙眉看着烈火:“只是没想到那些人下手这么快,差点就要伤及人命。幸好郎君有先知,知道他们得了消息,会尽快的杀人灭口,特出此下计。”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想要杀人灭口,我便草船借箭,趁机找到他们的漏洞,也算不辜负这一场火。”裴贺徐徐道。

“司马,司马!”

闻笛气喘吁吁上前,他的身后跟着一个正捂着胸口痛哭流涕的妇人,妇人见到裴贺,当即双腿一软倒在地上。

裴贺诧异:“这是发生了什么?”

闻笛回答:“这位夫人说她的女儿还在醉香楼里,还未逃出来。”

听到此言,妇人哭得更加撕心裂肺,她爬到裴贺跟前,哀求道:“求求司马您救救我的孩儿,她才六岁啊,没了她我也不想活了!”

裴贺赶紧扶起她,安慰道:“这位夫人先不要着急,本官立刻派人去找你的女儿,放心吧。”

怎么会这样?裴贺眉心一皱,孩童身形瘦小,若是贪玩藏在了什么无人知晓的角落里,被盘点的人缺漏也是正常。他当即恢复神色,对着闻笛道:“你速速去找人,用水淋湿了身子,进火场救人,势必要救出孩子。”

“孩子还小,她在里头还不知道有多害怕。”夫人哭泣,用衣襟轻轻拭着眼泪。

闻笛道是,又着人来将夫人扶起到一旁安慰。

侍剑抱歉道:“我也不知为何会发生此事,还请司马责罚。”

看他满头大汗的模样,裴贺也不忍责罚,侍剑愿意从大理寺来跟着自己,也一直致力于帮助自己找到证据洗雪冤情,从不曾懈怠。他明明可以有更好的前程,却甘愿把一身才能浪费在自己身上。

裴贺深吸一口气,抚慰道:“人群嘈杂,也不能怪你。我们剩的时间不多,在他们发现异样之前,必须找到证据。”

侍剑没想到裴贺并没有责怪自己的疏漏,心里一怔,顷刻间抬起眼睛点头道:“是。”

这场大火想要毁掉的东西,不仅不会彻底消失,还会复生,成长到遮天蔽日,势要将这黑白不分的天空捅个明白。

一旁丢失女儿的夫人几乎哭的晕厥了过去,她无力地伏在台阶上,眼前熊熊火焰照亮了她的泪眼,里面通红一片,像无穷尽的枯井。

“郎君!郎君!”

闻笛上前,他的神情在裴贺眼前四分五裂,每一部分都在讲述不同的事。

裴贺抬起头,他的手上有一抹焦黑,上面还有火星,灼烫着他的指腹。

“怎么了?孩子找到了吗?”

闻笛满头大汗直摇头,他的手拧着脏兮兮的裤脚,踌躇着半晌才开口,他知道此言一出,对裴贺必然是打击。

“虞娘子,不见了……”

“别怕……”虞泠一手护着怀里的孩子,嘴里还安慰道。

孩子蜷缩着不停抽泣,她用小小的手捂着嘴,怕因为太吵而惹救命恩人生气。

虞泠看着她一阵恍惚,好像看见了黑屋子里哪个无助的女儿,于是轻柔地抓住她的手挪到一旁,温声道:“想哭就哭出来,憋着会不舒服的。”

她哼起母亲曾为自己哼唱的调子,时间太长她也记不清了,声音很淡,很轻,只拙劣地模仿着。

虞泠用湿衣服包裹着孩子,为屈着身紧沿着墙慢慢挪动,火势渐大,烧得噼里啪啦作响。

好大的火……

她见过这样大的火的……

“别怕——”虞泠在黑烟中呛了两声,半空中红与黑交织,迫切地朝她压来。

她死死将孩子护在怀中,蜷成一团就地滚了一圈,终于撞到了栏杆处。

小女孩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那双眼睛还泛着泪花,虞泠朝着她笑,边用手轻抚她额角的碎发。

女孩的嘴巴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虞泠观察着她的口型,自己慢慢复述着。

喉咙里艰难挤出两个字眼:“小心!”

一瞬间眼前温情的画面破碎,厚重呛人的烟尘频发挤进鼻腔、口腔,虞泠看见那孩子圆圆的眼睛中分明是恐惧,一道亮光横在瞳孔。

那是一根烧红了的房梁,正裹满了火焰朝她们二人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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