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个药炉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虞泠拿着只小蒲扇轻轻扇着。药香浓郁,冲散了覆盖在屋檐上方淡淡的病气。
闻笛手里一摞几只的碗,叹息道:“药试也试了,也煮了给那些病人,怎么不见起效呢?”
裴贺用一只帕子小心擦拭着唇角的药渍,出声道:“见效需要些时间,切莫操之过急。”
虞泠坐在小马扎上,面色凝重,改进后的药方目前只能扼制却不能根治,难道那蹄粉缺之不可?
她转身看裴贺难看的面色,好奇道:“刺史你怎么了?”
闻笛笑笑,他正用勺舀着汤药,小声道:“我们大人最怕药苦了。”言罢他吐了吐舌头,捧着热气腾腾的药碗小跑着离开。
虞泠闻言低头弯了弯唇角,她取出一方叠起来的帕子,打开后里面放了几颗澄黄的糖块。她伸手捻了一块递给裴贺,道:“大人请用。”
裴贺面色微红,掩饰似的干咳几声,“你随身带糖?”
虞泠缓慢地抬起眼睛,她想起从前在朔北时,阿满总是不愿喝那些苦药,每到那时只要拿出一块糖就能哄好她。
“我有一个妹妹,也不爱喝苦药,她说吃了糖就不怕苦了。”
苦是无法忘怀的,但能被覆盖。人就是这样的,好了伤疤忘了疼,感受到甜后,苦就可以被覆盖掉。
裴贺咽下那粗粝的糖块,甜意在舌苔泛开。
虞泠的脸在上滚的热雾中模糊不清,她吹散些许,似在喃喃自语:“中了醉倒金枝的村人用了药虽退热消肿,可仍旧口不能言,步不能行。那些只是副症,可见真正的毒并未解。”
她眼睛一亮,看见屋檐外院落中廓落的树影,道,
“《本草经集注》中写有,松针主风湿痹疮气,生毛发,安五脏。可安神解毒。不若在解毒的方子中加一味松针试试。”
须得是山巅冬寒凛冽处,凌寒傲雪枝头的碧绿松针。
远山如凝聚的眉峰,浓郁的积云缓慢地流动,经刀风吹散在湖泊中。虞泠伸手取下一枚松针,抖落上面的雪花,在手心扎了扎。
太硬。
越古老的青松上生的最嫩绿的松针,其解毒性越强。
她背着竹筐踏在山间的雪地里,转身裴贺正在一片喷薄的雾气里,那双清冷的眼睛对上她的目光。灰色披风,圆领袍的淡青色在其间闪动。
虞泠掌心被松针扎得都是红点,她搓搓手,弯腰捧起一团冷雪。
裴贺上前,走到与她齐平之处:“找到需要用的松针了吗?”
虞泠摇摇头,她背后的竹筐里已经堆了薄薄一层的松叶,多是硬度有余而色泽不足。
“《本草纲目》中记载,松针能治各脏肿毒,风寒湿症。乃百节酸痛之方,你想以此解醉倒金枝的四肢麻痹?”裴贺道。
虞泠有些惊讶他竟然颇懂医书,连连点头,她扯着竹筐的背带道:“其实大人您不必跟过来的,天难路又难行......”
不等她说完,裴贺俶尔走到道旁,在一片杂草的掩盖下发现一串马蹄印。
“这是......”虞泠上前,不由得定住了眸子。
裴贺起身:“有人特意去除了行马过的足迹。”
虞泠细细打量那马蹄印,道:“看这蹄印大小,此骏马至少有六寸高。而我晟朝禁马高五尺九寸以上,齿未平,不得出关。”
“是朔北人!”她猛地抬起眼睛。
裴贺离开北安村上山根本不是为了与她采松针,找到朔北人的踪迹才是他的目的。
虞泠压低了眉梢,将指尖薄雪捻开靠近鼻尖轻嗅:“是马的气息,人还没有走远。”
“曹大人的人在这座山发现了行踪诡异之人,这些朔北人好生大胆。”裴贺凛声道。
虞泠道:“醉倒金枝的毒是朔北人所下,难道战事将近的谣言......”
裴贺恢复了被拨乱的草丛,道:“我此去朔北,一是为云州堪舆图,二则是为勘探蛮人之动向。”
自大败南国,朔北便蠢蠢欲动。
“这次在凉州境内的谣言,虽然有米商刻意生事的缘故在,但也不可轻视。”他蹙眉,神情谨慎又凝重。
虞泠惊讶:“看这气息不止一个朔北人在山间,大人竟敢孤身一人单枪匹马而来,难道是要我一女子来保护您?”
裴贺哑言,他只想查探虚实,没有考虑周全。
“松针锋利,可做武器用。”虞泠从背后竹筐里抓了一把碧绿的松针递到裴贺手中,“藏在袖口就好。”
两人不过行了一条羊肠般的隐秘小道,那马驹的气息便愈加浓烈了起来。虞泠上前,拨开齐人高的草丛,一支短箭擦过冰冷的空气朝她左目射来。
她躲也不躲,伸手握住箭柄,反掷了回去。
裴贺察觉到不对,余光看见虞泠微微蜷起的掌心里渗出血渍,滴滴砸在雪地里,鲜红刺目。
“你没事吧......”
他话还没说完,虞泠便紧抓住他的手臂,仰面曲身往下一躲。羽箭堪堪擦过鼻尖,两人闪至一棵青松后。
须臾间,从雪中走出两个被发左衽,苍髯如戟的男人,他们一手牵着马,一手拿着弓箭,双目含火扫视四周,而后低声嘀咕着些听不懂的语言。
虞泠听得懂朔北话,肯定道:“是朔北人。”
“果然在这里。”裴贺压低双眉,目色变得凝重。
虞泠看向他:“大人打算怎么做?回去,还是......”她下意识去扯裴贺的衣角,一不当心将血渍沾染在灰色的衣料上,便赶紧收回了手。
她提议道:“如若大人肯相信我——朔北的马匹大多经过马奴驯养,我能保证驱使那匹马,为我们所用。”
“只需,大人先吸引那二人的注意。”虞泠苍凉的眸光中燃着一个光点,她言辞认真,让人不住得就要信任她。
片刻后裴贺手里抓着羽箭缓慢的走出,他一松手,羽箭便坠在那双皂皮靴旁。
那两个朔北人见箭识人,用不标准的汉话道:“你是谁?”
裴贺敛眉抖了抖披风上的残雪,朗声道:“来抓你们的人。”
看见他云淡风轻的自信模样,那两人还以为他早准备了埋伏,四处忘了一圈,拉起弓箭摆好阵势。裴贺看他们腰间别的环首刀,刀光刺眼。他紧张了一瞬,继续道:“北方蛮人妄图染指中原,在边关惹是生非,甚至害我晟朝百姓,实属大胆!”
他此话用以流利的朔北话,两人每个字听得清清楚楚,其中一个人抽出腰间长刀,刀指裴贺,说道:“不怕死的人!”
裴贺继续背着手,“这里是晟朝,晟朝之土,岂容你们踏足放肆!”
“废话什么,去死吧!”锋利的刀刃迎着他的面劈下,却停在咫尺之距,唯见一脚猛踹向那蛮人的后脑勺,踹得他眼冒金星,身子一软重重摔进了雪地里。
另一个人也未能幸免,虞泠驱使着马匹朝他走过去,拉弯弓箭,一箭射穿了他的臂膀。在他捂着伤口翻来覆去痛叫时,裴贺则一脚踩住了他的胸膛。
曹行运很快带着人过来,将两个已经痛晕过去的朔北人带走。
“等等。”虞泠拦住裴贺,指着那两人随身牵着的马匹,目色灼灼,“最后一味药。”
-
一连下了几天的雪终于在今日停止,月光透过窗纸柔柔地投进来,擦药的大娘看着虞泠掌心皮肉翻开的擦痕,倒吸了一口凉气,心疼道:“怎么弄成这样?”
虞泠笑笑:“只是小伤而已,过不了两日就好了。”
烛火照得大娘泪光盈盈,她将药粉洒在伤口上,沾了血的湿帕子垫在手下,“是过不了两天就会好,可是疼也是要疼的。”
“你这丫头,不知道叫疼的。”打从山间回来,收拾伤口时,虞泠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她看向外头草棚子下一排冒着热气的药炉,盘起腿,“那些药可煎好了?”
大娘替她扎好包伤口的不挑,挑亮了烛火,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那些药炉子里滚的不是汤药,是救命的仙丹啊!
烛焰抖了一下,大娘佝偻着腰转过身,只看到一身青袍。往上看,身姿款款,银丝滚边,竹叶纹似风吹动。
青年朝她投以一个温和的眼神,她立马恭敬道:“啊,是刺史大人。”
虞泠目光一紧,再看去时大娘已然离去,裴贺正放下门帘,玉色的侧容在屋内吝啬的烛火间一半灰暗一半朦胧。
“刺史大人,您怎么来了?”
屋子里忽然冰得吓人,她搓了搓手,坐回原处去。
虞泠余光打量着他的身影,懒懒抬起眼皮,“我猜您想关心我的手伤,却不好意思开口是不是?”
她看着掌心的结,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你的方子成了。”裴贺轻声道,加了最后一味蹄粉后,重新喝了汤药的病患逐渐病情转好,水肿也在消退。
闻言虞泠松了一口气,“幸好那匹马曾经得过马瘟,不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天佑北安村百姓。”她垂眸捻着石磨中的草药,呢喃着。
裴贺看着她,良久才道:“此番北安村的疫病没有扩大已然是万幸,曹长史审问了那两个朔北人,他们只说是自己偷偷闯入境内,其余一概不提。至于醉倒金枝的毒,他们也承认了,曹长史原本还要继续问,他们却咬舌自尽。”
闻言虞泠抬起眸,“咬舌自尽?”
“看来,朔北是有动作。”裴贺停顿了一下,开口道,“我已将此事书信回朝,不日便与驿馆一同归京,你......”
虞泠垂着眸,淡淡的青涩药香萦绕在旁,她没有说话,静静等着裴贺。
裴贺踌躇着开口,也许虞泠已经有了要去的地方或安身之处,“你会跟我一起吗?”
“若你已经有了想法,我也不会拦你——”他迅速补充。
虞泠轻笑,放下手中捣药杆,回答:“大人许我的真金白银还未拿到手,莫要想将我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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