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决第不知几次,把脸埋进软枕里,只余闷声,快要听不清,似乎是回小鞍子,也似乎在跟芫花说,“本督忙得很,叫她滚。”
他腰后厂服,乌黑的鹰犬逐渐渗出一丝殷红,狰狞的黑红相交,落在鹰犬的眼上,像是才嗜血而归。
芫花盯着郁决的后腰,说了实话:“可是郁大人,你在这儿装死很久了,我看你一点儿都不——”
“你也滚。”
舒展的细眉,拧巴成一团,芫花很想拿案上的书卷砸他,最终作罢。
出屋时,小鞍子还巴巴站在门口,鼓着眼问:“养……姑娘,养父他见么?”
芫花那方向,像是往厨房的,小鞍子一时作蒙。
芫花掠过小鞍子,头也不回地说:“你没听见呀?郁决叫她滚。”
“啊?”小鞍子回神,连忙跟上芫花,“我没听见啊,但要我说也是,她该滚!”
府门外,站着一女子,梳着规整考究的发髻,着一身闺秀裙裳。
她正与高门槛内揣袖靠墙的福德讲话,说的甚么,芫花还没走近,就已经听见了。
“大人,恳请您让督公见我一面,好么?小女只想求督公网开一面,灯袖虽是高家的人,究底是深闺养出来的,受不得东厂一套刑。”
“叶小姐,督公他忙啊,就是小的我,想见也不得呢。”
“可我毕竟……毕竟有恩于督公,若无我,督公怎会知道那位姑娘不见了。”
“大人,你就通融通融,成么?”
“啊——!”
哗啦一桶水,不偏不倚浇在叶归蕤身侧,泼出的水部分溅到叶归蕤的裙摆,湿了她的绣鞋尖。
“哟,对不住啊,我眼拙,没看见有人,”芫花收回木桶,小鞍子弯着腰接过,也没走,定定然站她身后。
叶归蕤显然还没反应上来。
芫花撩了撩眼皮,轻瞥叶归蕤,笑了一声,“不过这儿平时都不站人的,只站街上野犬,老在这儿叫唤,我也就这么赶狗的,习惯泼水了,也没注意去看,叶小姐名门闺秀,宽宏大量,倒不会计较我罢?”
小鞍子站直了身,他比芫花还矮些,可生得一张阴面,传了东厂一派的作风,目光从芫花身后,直勾勾锁向叶归蕤。
他还穿着厂服。
叶归蕤被他盯得发毛,抬了眼,又遇上芫花分毫不让的眼神。
叶归蕤迅速挪开视线,“无、无事的。”
她们见过的,她对芫花做过的,天地人,皆知。
芫花微弯着唇,柔了语调问:“还见不见督公?我替你通传。”
一副作派,或许真有点像哪家夫人出来讨情债。
叶归蕤抿了抿唇,气不大足,“小女只想……求督公饶过灯袖。”
“嗯,行啊,我替你说,要不要再说恼火些,叫督公怜惜怜惜?比方说你和高灯袖被人抓到深山里去,要死不活的,被雪吹被人追,怎样?”
叶归蕤一顿,又听芫花柔媚的声。
“不成呢,还得再造个伪善人出来,在背后鼓动旁人,自个儿去做那好人,这好人呐,也得对你们不好,这样听起来是不是更好?”
芫花一拍手,“就这样,我去给督公说啦。”
叶归蕤惊得说不出话,眼看芫花转身回府,心上一乱,竟是迈步进了门槛。
于是,有瘆人的眸光自头顶而来,太过压抑,叫人难以略去。
叶归蕤抬头。
郁决眯着眼,扫过府外一滩水,又掠过叶归蕤,终落在芫花身上。
叶归蕤没甚么底气,却不肯作罢,她努力平和语气,“督公,我将姑娘的行踪告予你,不求旁的,只求以此为换,求你放过灯袖。”
芫花转身回来,气得咬牙,差点没把狐耳都气出来。
如果尾巴出来了,它一定摇来摇去,以示气愤。
郁决慢条斯理地扯出调来,不男不女,亦细亦低,“叶小姐也想替谋逆罪臣说话么?咱家倒是不介意厂里多一家人。”
一家人。
叶归蕤再次顿然。
这与她平时听见的声,不一样。她认为他应当是温润的,不同一般宦官的。
心里堵了一块,叶归蕤难以言明那是甚么滋味,她只能垂下头,不敢直视郁决,也不敢再看芫花,“我……”
“咱家放过你叶家已是宽宏,”郁决嗤笑出来,伸过手去拉芫花,芫花要挣,他就睇她。
郁决不理芫花的抗议,偏偏头转向叶归蕤,懒声:“你一来,咱家倒是想起还没去查到底是谁把咱家内人送到天盟山去了,倒叫内人受委屈。”
小鞍子动了动耳朵,大着胆子去瞄芫花。
她不为所动,只是不再管叶归蕤,而是把注意力放在郁决腰后,那一片鹰犬图纹。
福德揣着袖子站直,似乎听到了甚么特殊词儿。
叶归蕤吓得额头一片薄汗,再开口,在发颤:“是、是小女不知好歹,小女先、先回了。”
郁决不给她眼神,转身拖着芫花回院。
小鞍子跟上去,郁决偏头过来,一根手指点过府外方向,随后在脖下轻划。
小鞍子蓦地停步,点头外出。
郁决回头,继续拖着芫花进院。
芫花嘟嘟囔囔说了些话,郁决没听清,他走在前面,没有回头,“你这狐狸不是挺小气么?把人交给你,你都不中用。”
过两门,掠过廊檐熙光。
芫花这才明白,抄了高家,围了天盟宫,独放一个叶归蕤的意义。
高灯袖自然是没办法交给她的,周身有人护着,里里外外有人盯着,宿寂已经被她捅了一刀,也算个报复。
视线从廊牙移至相握的手,郁决生得白,但芫花可是一只雪、狐!比他更白!
芫花情不自禁地翘起嘴角,没笑出声,再开口时还特地压了压嗓,“郁大人,你一张嘴长着,我感觉没甚么用。”
郁决:?
蓦地停下脚步。
再回头时,熙光轮转过,晃了郁决的眼,他闭了下眼,便看见有金晖洒在芫花的脸上,乌黑莹亮的杏眸,永远都簇着一点星。
芫花抬头,眸里装下一整个他,“你告诉我,我就明白,你不说,我就不明白,我又不是人。”
是,她并不是人。
郁决别开眼,没答话,又走了几步,芫花碎步跟着,才听见一句,“嗯。”
能把郁决说得没话,芫花很高兴,她紧追不舍:“郁大人,那我是你的小妾还是丫鬟?”
“你是蠢狐狸。”
“那你说我是内人,那书上不就写了么,内人就是妻妾的意思。”
“谁说内人只那一个意思,你书读少了。”
“真的假的?”
“……”
沉默,总是郁决最爱的回答。
.
天黑了,郁决睡了一下午,又往宫里去。
芫花写了几个字儿,见郁决真走了,连小鞍子都早早跑了,她笔杆一摔,跑回后院里去了。
府院深处厨房,一股子辛气,沾着糊味儿。
“允暖姐姐,药药糊锅啦。”
“那咱们再去拿点山茱萸,重新熬一锅。”
“你已经熬了三锅啦,药药都没啦!”
站在门外,听了全部。
“……”
芫花掀起裙跑进去,指着锅底一坨不明物,“你在熬甚么!?”
允暖从不在涉及狐狸的事上同芫花有好话讲,她白眼翻天,啧嘴:“看不见还是没长眼,药!这是药!给小狐狸的!难不成给你喝啊?”
“那药呢!”芫花捂着鼻子走近,探头去看锅底一坨。
允暖甩了锅铲,揪着芫花衣襟拖她出厨房,“管你甚么事,滚开,你一来,小狐狸都不在了,它怕你得很,你可满意?”
“砰!”
门扣拢。
郑醅抱着画本涂涂画画,没去在意两人争吵。
芫花打算去街上买些山茱萸回来,可那些山茱萸不是从雪顶采的,对她这种雪狐,不大管用。
死狐当活狐医,她还是去买了,顺道上街打听打听了最近的大事。
一打听,真是了不得。
高太后,没死成,朝里仅剩的几个党人趁郁决不在,白衣披发入嘉德殿,血书誓天,道太后慈悲,劝天子尽孝,留高太后一条生路。
差点没把赵临聿气吐血,郁决这趟回去便是处理这事。芫花估摸着,又是把那几个人砍脑袋,或者押到厂里去,但她知道,厂里塞不下人了。
那估计还是掉脑袋,想想就狐脖子疼。
芫花缩了缩头,继续煎她的药。
她必然要叫坏允暖付出代价!
夜深人静,允暖和郑醅互相抱着睡了,睡得那叫一个踏实,显不知窗外有一只鬼鬼祟祟的狐狸趴着窥视她俩。
那俩人,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们也不可能有反应,狐狸并没有跳进去抓她俩。
芫花打了个哈欠,耳朵倏动,跳下窗框。
一走,就再没去过暖阁和郁决的房。
夜深人静之时,府里有人回来了。
郁决回来,没看见芫花,暖阁,他的寝屋,她的房,都没看见。
芫花这只狐狸很怪,别的狐狸掉毛,她不会,于是,当郁决没有找到芫花时,除了几件衣裳,府上彻底没了她的痕迹。
曾找不见过一次,相隔极近的时段,稔熟的心悸再度袭过。
这份心悸迫使郁决把府里寻了个遍。
终于想起来,芫花还有个小房,是允暖给狐狸安排的那间。
木门轻推,吱呀嘶鸣破了月夜寂寥。
一个人,或者说,半个人,蜷在木板床上。
为甚么是半个人呢,因为芫花的耳朵,尾巴,都在外面。
察觉到有人进屋,埋在臂膀里的眼露了出来,洇红湿润的眼尾,清楚地告诉郁决,她怎么了。
芫花:你好,我喜欢打直球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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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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