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蝶恋花(一)猫眼錾金百蝶簪

自太祖、太宗二帝之后,大宋已又传承了数朝。

东京城赫赫扬扬、万国咸通,乃为天下之都。一百零八坊市列珠玑,户盈绮罗,竞豪奢于一时。

大宋在去岁的安城之战中惨败于西夏,痛失二十万精兵。此战之败虽令官家当朝痛哭,市井之中却依旧安乐繁华。

王朝荣光犹在。

晨光尚早,汴河上雾气还未完全散去。漕运回城的货船在码头泊了,闹哄哄将绢布茶叶一箱箱往城中搬去。这船队是专跑两浙路的,不与寻常百姓交易。城中的贵人、官邸、衙院,早早将货定了去。

玉珠抱了两卷丝绢一路穿过曲院街,又在人群中挤了许久。内城深处还安静着,这一带的坊弄却已有些热闹。茶坊酒肆、胭脂水粉铺等,打开店面的已有十之四五。卖花卖果的小摊贩们,也各自在河边寻好地段。

跑腿汉亦渐渐多起来,从酒楼茶肆取了神仙饼、麻饮细粉、沙糖冰雪冷元子、滴酥等点心盒子往主家送去。时下汴京繁华富足,饮食一道亦是百花齐放。

玉珠终于到东教坊时,身上便有些汗意了。她怕不雅,特意停下在坊外站了一站才进去。薛娘子被点了去荣州刺史府中唱词,首饰、衣物、琵琶一应都要最好的。如今东西都备齐了,只等着新打的簪子到。

薛娘子一手琵琶艳绝东京城。玉珠往窗下花瓶中插了一把姜花,向那容色艳丽的美人道,“娘子,我回来时绕路去了相国寺桥,特意找琳琅居问了问。赵掌柜还是没说簪子什么时候会到。”

琳琅居一向是做贵人生意的。要不是这次被荣州刺史府点了,那势利眼的掌柜也不会答应给自己打簪子。如今离她入府献唱只剩两日了,那簪子却还不见踪影。这岂不是存心与自己为难?薛虫娘勉强压住焦急,抱起琵琶道,“上回仿佛有人提过一位会雕簪子的小娘子,你可还记得姓甚名谁?”

玉珠想了半天,“隐约记得是姓崔。” 又补充道,“据说是位极年轻的小娘子,刚从南方来。娘子是想找她雕簪子?”

湘竹帘子被春风吹得微微晃动。薛虫娘缓缓拨着弦不语。与其被琳琅居吊着,不如赌上一赌?她一咬银牙,“年轻便年轻吧。都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她在教坊中苦熬了十余年,好容易才来了东京城。这次若能得了荣州刺史府的青眼,脱籍的事才能有些盼头。再拖,自己年岁也大了。只是那位崔小娘子就算有些本事,手艺却必定比不上琳琅居这样名声鼎盛的大店家。无非是应急之策罢了。薛虫娘闭了眼,将头顶在象牙弦轴上,“玉珠,成不成,我们也只看这一次了。”

虫娘肤色白皙,不过片刻便被弦轴磕出了一道印子。玉珠知道她急,疾步往外去了。

荣州刺史是官家拐着弯的表兄。如今的官家登位已有十余年。当年仁宗皇帝无子,官家之父英宗皇帝被过继给仁宗为后。照礼法,仁宗皇帝便是官家的祖父。

仁宗皇帝是李宸妃之子。李妃出身低微,孩子刚一出生便被刘皇后换去抚养。民间狸猫换太子之传说正是从此而来。仁宗皇帝在登基后才得知自己身世真相,生母却早已孤零零去世了。他终其一生都对生母李妃愧疚不已,便将福康公主下嫁给了母舅之子李伟。

仁宗膝下唯有福康公主一女长大成人,只是本该像眼珠子一般的独生女,李伟却对她百般虐待。公主数次欲与李伟和离而不得,最终在病痛中愤懑而终。

荣州刺史李徽是福康公主的嗣子。公主一生凄苦,只有这个嗣子算是一点寄慰。为表对祖父与姑母的孝道,官家对这位表兄十分优待。这样的贵人,不过一句话便能替谢虫娘改命。

无人知道那位崔小娘子住在何处。玉珠只好在她常去的茶坊中留了口信。下午时分,便有位灵巧的女侍敲上薛虫娘的门来,“薛娘子,我叫远山。我们家小娘子让我问你,你去刺史府时是弹风雅大曲呢,还是民间小调?是穿织花绸缎呢?还是素锦薄裙?”

与虫娘交好的衙内刘乡也在。他酒气未散,尚且有些醉意,“不过一支簪子罢了。只要华美夺目,只怕都是差不多的吧?”

远山皱起柳眉,“那可差得多了。我们小娘子是做高定的,并非是那种用现成货的人。各位若是不懂欣赏,便去找别人吧。”

什么是“高定”?刘乡不明所以,愣在那里。

虫娘平时性情高傲。但今日自己有求于人,哪还顾得上。她一推刘乡,起身道,“小娘子见谅。我在琳琅居中定的是一支凿金嵌红宝芍药钗。崔小娘子若是有什么话要交代于我,还请小娘子明示。”

远山这才矜持道,“薛娘子,我家小娘子说如今离那宴席只剩两日了,时间着实太紧。若要临时给你打一支新簪子,那是不可能的了。”

虫娘大失所望,脸色也白了。片刻,才说,“我知道是我强人所难。本以为能趁着这次一鸣惊人,好替自己挣个前程…” 她声音微涩,勉强道,“还是多谢你专程跑了这一趟。”

远山抿着嘴,“我们没说不帮,薛娘子怎么伤心起来了?我家小娘子说她手上有支半成的簪子,只是宝石还未镶嵌。薛娘子若想要,我家小娘子请你答一答方才的几个问题。”

虫娘沉吟不语,素手轻轻扫过琵琶弦。几个零碎音调如珠如玉,隐约是南方音调。美人出了神,缓缓道,“我是金陵人,十岁时家中获罪被发落成了贱籍。从前我在家中时习的是古琴,只是教坊中哪准练那样高雅的东西?这才改成了琵琶。” 她眼中有些泛酸,“为了承迎贵人,我向来都只是弹舞乐。也就是这两年有了些名气后才渐渐能弹些别的曲子。荣州刺史府的宴,我…”

荣州刺史是福康公主的嗣子,李家又是仁宗皇帝的外祖家。虫娘顿了几顿,“我想着华丽些总没错。已定下了一袭织锦绛红裙,再唱一曲盛世清平乐。”

这样的衣与曲,若再搭上原本那支凿金嵌红宝芍药钗,可谓是富丽堂皇了。远山却一撇嘴,“李家是见惯了富贵的,华丽之物在他们眼中反而讨不了好处。我们小娘子说了,薛娘子不如着素衣、唱一首婉约周词,尚且可以一搏。”

周词就是才子周彦邦之词。周彦邦词风婉约谐美,乃是时下一绝。虫娘若有所思,“周郎才气逼人,吾等都以能唱周词为荣。只是...”

只是这样的大场面怎好冒险?远山抿嘴一笑,垫脚向虫娘轻轻嘱咐了几句。待面露震惊的美人回过神来时,她已经一路走出院子去了,“薛娘子,机遇都是从险中求来的。不知你敢不敢放手一搏?”

这日开宴时,荣州刺史府所在的崇安巷往来无白丁。薛虫娘装束简朴,与其他教坊歌女们一道从西角门进了府。她往日里明艳高傲,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同行的教习温韵不解其意,悄声问她道,“虫娘,你就这副打扮?”

虫娘咬着唇。簪子,她还没有拿到。远山给她留了话,说她今日在刺史府中自有机缘。现在想来,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答应下来的。许是着了魔了?

温韵点了点数,忽地道,“咦,十五个?怎地多了一个人。” 她一个个清点过去。“琵琶,阮琴,长萧,长笛…”

见温韵这样,最远处一位小娘子轻轻抱怨,“啧,这样细心!” 她快步上前往虫娘肩头一拍。擦肩而过的瞬间,虫娘手中被塞入一支小小檀木匣。虫娘心跳如鼓,一手拽住她衣袖,“崔小娘子?!”

修长的年轻女郎肤光胜雪,语调中有一丝娇软的江南口音,“轻声些,别让人看见我。” 看虫娘一脸错愕,又低声道,“戴上吧。一会儿一定要唱周词。可记住了?”

虫娘突然想起去岁在贵人家陪唱之事。那府中奢华铺张,满席都是鲍参翅肚。唯有在散宴会之前上的一小盅碎冰蜜酿桃花饮又清又甜。眼前这位小娘子就正如那冰沁怡人的桃花饮一般:清清冷冷里的一丝隐约甜意,更令人念念难忘。

她如同中了魔咒一般,愣愣道,“崔小娘子为何帮我?” 崔小娘子挣脱她的手,“找你做模特啊。” 酒香也怕巷子深。琳琅居的赵掌柜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势利眼,却正好让她捡了个漏。

模特是何东西?虫娘打开木匣一看,便再也无心追问。她低低地吸了口气。一旁的温韵凑上前来,失声惊呼道,“这是…这是哪来的簪子?技艺卓绝,寓意更妙!”

虫娘轻轻将簪子仔细插入发髻之间。几位歌女看清金簪的模样,也都一时说不出话来。良久,方有一位弹阮琴的歌女问道,“虫娘今日要唱何曲?吾等倾力相助,一定能让你脱了这贱籍去。”

虫娘扬眉一笑,“就唱周词。唱一曲蝶恋花如何?”

崔小娘子在木匣中给她留了字。写的是,“狂风欲摧蝶,蝶却迎风起。春明景和时,天地任自由。”

这是一支精巧绝伦、纤盈灵动的錾金百蝶簪。两层金丝细细圈出蝴蝶轮廓,蝶翼上是错金线丝卷草纹。两根蝴蝶须端颤颤巍巍,各穿一颗东海珍珠。流沙般华美的赤金之上,星星点点的深蓝宝石正顺着光线变化时明时暗,恍如活物。

随着虫娘的呼吸,薄如蝉翼的百蝶簪微微颤动。远远看去,正如一只金色夹彩的皇蝶偶然飞落在了她发间一般。鎏金钗一贯有些古板老气,却从没见过这样幻美灵动的。蝴蝶般的美人,正衬这支精美绝伦的錾金百蝶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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