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蝶恋花(三)田黄螭龙印

虫娘一战成名。

她将话传了出去:琳琅居不愿做她的生意。是崔小娘子雪中送炭,凭着一支精妙绝伦的猫眼百蝶簪替她逆天改命。但若有人现在想去找她,那已然是太晚了:那日在刺史府中的诰命、贵女们都在排着队给崔小娘子递帖子,哪轮得上别人。

不过大半个月的时间,琳琅居就已无人问津。汴京城瞬息万变,云起云舒都是眨眼的事。

幼训起得晚了,正慢吞吞挑早点吃。她从小独自在吴郡长大,去年才回了汴京。她阿娘不愿见她,单独给她拨了个宅子。倒是十分自由自在。平日里熟悉的匠人、行商、歌女等来走动也方便。

来传话的李璇喝了半盏茶,才犹犹豫豫道:“幼训,琳琅居被人买下了。那掌柜的原本不肯的,但架不住买家出了大价钱。也真是的。汴京这么大,怎么偏偏就有人和你抢?”

什么?!幼训愣在原地。李璇满脸不忍,“我求我阿娘再去打点打点。不如再找个别的店买也罢。”

幼训一摆手。她趁着这次做空了琳琅居,正准备抄底买到自己手上。是谁抢先一步买断了琳琅居?绝不能让这煮熟的鸭子飞了!她来不及梳妆打扮,一路冲出门去,“这事还没完,我好歹也要再抢一抢!阿璇,我改日再约你。”

琳琅居的小伙计闲了一早上,原本要是殷勤迎上来的。等看清了,却一撇嘴。进店来的这小娘子穿着一袭青衣,挽着素髻。时下织染以红、紫、黄、翠等色为贵。而靛青染料廉价,是庶民之色。见她净挑最贵的看,小伙计粗声粗气道,“不能碰!碰坏了赔得起么?”

台面后头的副掌柜赵亮心中大骂这小伙计没眼色。这小娘子虽然穿得朴素,却是雪肤明眸、乌发如缎,被小伙计冲撞了也不生气。这样的仪态,寻常富贵人家养不出来。他们在汴京城做生意的,看人哪能只看衣装?赶紧迎上去陪笑道,“小娘子,我姓赵,是店中的副掌柜。小伙计不懂事,小娘子莫怪。这台面上您若有看得入眼的,只管与我说便是。”

幼训微微颔首,“赵掌柜与我母亲倒是本家。烦请拿那副红宝錾金团蝠冠给我看看吧。”

要命要命,她母亲姓赵!赵亮后背隐约起了一片汗,“不敢与尊慈称本家!不敢与尊慈称本家!”

崔幼训打量他一眼。赵亮看着三十出头,眉毛与嘴角往下耷拉着,总有些愁眉苦脸的样子。但他眼神机敏,与人周旋时不卑不亢,倒是很难得。

自己从前来琳琅居时都是大掌柜的招呼,倒没见过他。幼训这才说起手中的红宝团蝠金冠,“赵掌柜,红宝石虽然与金极搭,却总有些老气。我这是买给年轻的夫人的,不如改用明珠镶嵌。”

赵亮一愣,“小娘子高见。明珠明亮莹润,与金冠相映必定绝美。可是明珠太过娇气,不易镶嵌。因此匠作们一向只用低价河蚌珠拿来镶嵌,品质自然就粗糙些。至于这绿松嘛…” 绿松搭配金器是古法,如今哪有人这么做的?

幼训仿佛早就想好了自己要说什么,“魏晋隋唐以降, 宫廷中就喜爱绿松的天蓝水碧之色。绿松石与金器搭配时华美大方,到了我朝倒不多见了。大约是因为...” 赵亮不由自主接话道,“是因为我朝饰物追求轻盈精致,与浓郁粗犷的绿松石不搭。” ”

“赵掌柜真有见识。怎么只做了个副掌柜?”

赵亮没想到她竟这么直接,一时张口结舌。崔幼训也不尷尬,笑盈盈等他说话。

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自己了。赵亮终于捋顺了舌头,苦笑说,“小娘子莫要取笑我。我是老掌柜捡回来的孤儿,给阿弟打个下手罢了。”

哦,原来如此。又是位不得志的聪明人。幼训一笑,转移话题道,“要说华丽璀璨,莫过于点翠了。只是太祖皇帝曾在开宝五年下诏‘禁铺翠’。点翠要拔下活翠鸟羽毛才能有耀眼灼目的翠色。太祖皇帝仁厚,不忍见生灵受苦,这才下令严禁。何况安城之战的惨败犹在眼前,我朝也该改一改奢靡之风了。其实翠羽虽然夺目,但也并非完全不可替代。若是翠蓝色的宝石能被打磨成精致薄片…”

那岂不是既有点翠之夺目,又不必点翠之残忍了?赵亮只觉心中怦怦乱跳,压着嗓子道,“小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和聪明人打交道真省力!琳琅居虽被买走了,但她还能挖人啊。幼训笑眯眯,“我看赵掌柜这样懂行,你们的匠作坊想必都是你在打理吧?”

这位小娘子句句话都大有深意。赵亮一作揖,“是,我这就带小娘子去匠作坊中看看。作坊中都是新货,还请您给掌掌眼。”

幼训微微迟疑,转头往身后看去。赵亮不明所以,“小娘子?“

她四下打量了片刻,才蹙眉道,“无事,我还以为有人。赵掌柜带路吧。”

如此,便拖到了傍晚时才回府。

府中却静悄悄地。小侍女们在廊下站成一排,大气不敢出。照往常,活泼些的早就迎上来讨要糕点了。幼训暗道不好。摒息走进厅堂中,果然看见一袭暗紫织锦裙的美貌贵妇坐在黄花梨高椅上。她凤目微挑、眼风凌厉,一看便是顶高傲的人物。

这尊大神怎么来了。她叹口气,自觉跪下,“阿娘。”

临安县主不说话。崔幼训也跪着不说话。她那个爹憎恶她,但阿娘看她也挺不顺眼。许久,临安县主才冷冷道,“月底你那步步高升的爹要摆宴,总归会喊你去露个脸。既如此,想来你是不去你阿舅家了?也是他白疼你了。”

幼训又叹口气。她来这个世界五年了。在这里,她也姓崔。只是这个崔家的暗流涌动,她依旧很不习惯。

崔氏一门二阁老、五代七进士,是清流中的清流。她的便宜爹崔渊尚的就是面前的这位临安县主。临安县主是安定郡王之女,汝国公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宋太祖开国时,同胞弟弟太宗亦有汗马功劳。太祖死时儿女尚幼,便由太宗继位称帝。从此,大宋帝系皆是太宗血脉。而安定郡王是太祖之孙,一向只是挂着些虚职。论门第,临安县主是极高了。论实权,姓赵的却反而不如姓崔的蒸蒸日上。

临安县主与崔渊在幼训刚出生时便已决裂,两人分居已久。幼训心中暗暗感叹大宋时的婚姻破裂与二十一世纪的一样棘手。

临安县主瞥她一眼,“吾问你话呢。你脸上那什么古怪样子?”

这位县主十几年来对女儿不闻不问,重逢时自然没看出什么破绽。其实崔幼训早换了新魂了。幼训眼观鼻鼻观心,“父亲久居侍郎之位,又新近加封了大学士,是极得意的天子近臣了。他的宴席上少我一个不少。我自然是该去贺喜阿舅添丁才是。已经订了一副宝石冠子给舅母。”

临安县主冷哼一声,“你倒会讨巧。”

幼训从前那个世界有句俗话:宁要讨饭娘不要皇帝爹。县主大人虽然将她丢在吴郡,但也毕竟让她吃饱穿暖了。崔渊再青云直上,却也从没管过她。这两人之间孰亲孰轻疏,她还是有数的。她情绪稳定地回应县主,“应该的。”

临安县主仿佛几拳打到了棉花上。这女儿从小被扔在吴郡,是由宫侍带大的。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学来了这副软硬不吃的模样。

她绝不是像自己。更不是像崔渊。倒是有几分像那个人…高傲冷漠的贵妇迅速移开眼神,拂袖而去。

县主一走,府中氛围又松快起来。女侍们给幼训摆了六菜一汤的清爽晚宴。小厨房知道小娘子又在县主处受了委屈,还特意加了一道酒酿宣莲冰酪。又聚在花园池边点了莲花灯。等府中都睡下时,已是深夜了。

四下寂静无声。

窗棂被敲响两声。幼训一愣,缓缓推开窗。

院子里是一道高挑的身影。阴影中看不清脸,只见到他宽肩窄腰。一袭简单黑衣,身侧的一柄窄刃直刀微泛寒光。看见幼训震惊的脸,他微微一颔首,竟还算是打了个招呼。

夜黑风高,有人打劫!原来下午在琳琅居时并不是自己疑神疑鬼。大约是自己当时露了富,招来了贼?幼训小心翼翼,“好汉可是求财?我库房中有一匣子珍珠…”

黑衣人不答话,将手中的物件向她扔去。

幼训一把接住,低头一看,“这是个私印。用的是枇杷黄,印上的螭龙雕工也是内廷样式。好东西。” 田黄石是印章石材中的极品,以黄色为贵。黄色中又分金黄、枇杷黄、桂花黄、熟栗等色。她手中的这块螭龙印章油润凝腻、似玉非玉,正是俗称枇杷黄的极品田黄,素来就有一克一金之美名。

黑衣人终于开了口。他音色低沉冷漠,“这是我仇家之物。崔小娘子博闻广识,不会不知道。螭龙印不是等闲能用的。”

“你怀疑这是宗室中的物件?” 幼训恍然大悟。那么他并不是求财,而是寻仇了。赶紧撇清道,“绝无可能。大宋宗室从无实权,说一句谨小慎微也不为过。枇杷黄价贵,螭龙又与五爪金龙相像。宗室中谁敢大剌剌地用这个印,是嫌死得不够快呢?我外祖父就是太祖皇帝之孙,我骗你做甚?”

黑衣人面无表情。泛着寒光的刀锋缓缓压向她纤细的脖颈。

难道今日就要交代在这里?幼训眼前闪过爸妈温柔的眼神,家楼下芬芳的桂花树,大学长廊的宏大立柱,一觉醒来时身在大宋的那个瓢泼雨夜…

她猛地一把抓起桌上的白瓷茶壶,向黑衣人头上狠狠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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