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骗了他,自始至终,师兄都在为他打掩护,拖延时间,他却反应迟钝,以为师兄做了万全准备,二人能够挣开这天罗地网。
许韵飞趴在货船的栏杆上肝肠寸断,懊悔、痛恨像把利刃刺进胸膛,教人再喘息不过来。
他唇泛白发抖,腿早就软了,直不起来,浑身的汗水像是刚刚打捞出来的。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自此和师兄分别,像江上漂泊的一叶孤舟,任风浪吹打,却还不敢叫这里的人发现了,东躲西藏,苟且偷生的度过二日。
船靠岸边,伙计们井然有序地下船,许韵飞不会水,胆子又小,害怕船上伙计看到他,再把他卖给其他人,于是憋着气跳入江里,被捕鱼的老伯打捞上来。
他落魄至极,心中念着师兄,脑子里师父的脸罗刹一般,师兄的处境如置地狱。
师兄本是那般孤高的人,完全可以独自出逃,却挂记着他,把生还的机会都放弃了,只为救他这么个蠢材。
越是想着高楼上的一幕,许韵飞就止不住啜泣,直到被一股风吹得打颤,才悠悠转醒。
他睁开眼,日照三竿,漫天竹叶簌簌,一派祥和之色,他才发觉满脸泪痕,又梦起昨日旧事,一时感慨万千。
下扬的春景煞是醉人,桃红绿柳燕嬉春,游廊画舫遍处佳人才子。许韵飞却无暇赏景,近几个月蜗居家中,只为了早些让他的傀儡问世。
暖日,他坐在竹椅上给傀儡上最后的工序,聚精会神用烟粉给傀儡描眉。
那踏春出游的姑娘们,三两结群,穿的姹紫嫣然,在花丛锦簇中嬉闹,有的牵着风筝在草甸上追跑,不慎闯进了一片竹林,竹林中有一处院落。
院落中栽着从未见过的绚丽红花,姑娘们自篱笆外偷看,只见遍地狼藉一片,堆着满地的木屑和散落的发丝,吓得魂飞魄散,当即失声尖叫,吵到屋舍里正在摆弄傀儡的许韵飞,连忙出门查看。
一群豆蔻年华的小丫头片子,见了他频频出神,忘了地上的怪异景象,原来这处住着个玉面郎君,叫人挪不开眼睛,便又壮着胆子前来搭话:“公子年岁几何了,可有妻室?”
许韵飞把鬓边的一缕碎发撩到耳后:“在下年纪可比姑娘们大许多,妻室正在屋子歇息,还请姑娘们大发慈悲早些回去吧。”
姑娘们一下子垂头丧气,方才问话的姑娘脸色通红,忙道:“惊扰了娘子歇息,公子勿要与我们计较。”便招呼其他三个姑娘,“绯轩、紫烟、方芷,走罢。”
许韵飞就喜欢胡诌,出于隐蔽,他才寻得这么个清闲地方,慢悠悠做他的手艺,却也免不得偶尔有人登门造访,譬如此刻。
他正掩面窃笑,心想这些姑娘单纯有趣,却见姑娘们又不走了,纷纷呆滞望向许韵飞身后。
他纳闷,也回头看,傀儡就站在离他只有半尺的地方,披着淡青外衫,赤着脚,一动不动看着他。
……
“原是神仙玉骨,公子,你真是好大的福气。”紫烟盯着傀儡失了仪态,她们姊妹和这位仙子一比,当是黯然失色。
许韵飞如何也想不出,‘秘术’居然真的成功了!傀儡与他站在一起,胸口微微起伏,甚至能听见细微的呼吸。
他难掩喜色,抓起傀儡的手,然一副冷冰冰,并无半点人的温度,怕事情败露,他只好给姑娘下驱逐令:“姑娘们请回吧。”
几个姑娘只当人家伉俪情深,不喜旁人惊扰,都不再逗留,唯有绯轩却眼尖,她发现这娘子高如男人,双足也比寻常女子大,只是这张脸,雌雄莫辨,凤眸长眉,嫣唇素齿,如白璧无瑕。
她看得仔细,没注意旁边同伴提醒,傀儡的目光忽然看向她,好似带着告诫,才讪讪垂头,“不打扰娘子和公子歇息了,我们这就离开。”
四人留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许韵飞见人走远了,才松口气。
傀儡初来世间,习性未改,面无表情,走路的动作也僵硬得很。
许韵飞心疼极了,他好不容易才给傀儡上完色,傀儡肤光胜雪,脚踩在泥上格外刺眼,于是将傀儡打横抱起到竹屋,用清水一点点给洗净了,放在床上,左右查看。
傀儡仍旧望着他,不说话也不动弹,乖乖任由许韵飞上下其手。
都怪他平日画傀儡妆面画惯了,下扬的人都喜欢华丽、吸睛的傀儡戏,找他做傀儡的东家都吩咐了朝好看了画,一来二去,竟然把自己的傀儡画的都是这般风格。
而他诸多心血,都花费在眼前的活人傀儡上,自然是当宝贝疙瘩的。
自从十年前那一日,他抛头换面,来下扬打磨,从一个木匠帮手做起,五年里攒了本儿,便能从事之前的本领了,给人拓纸钱、做木工、定制傀儡,从来只嫌活少,如今却从梦中惊醒,师兄生死未卜,他怎可安心度日。
他记得师兄同他讲过,活人傀儡本是祖师爷拿来为己用,做驱邪避凶,当做下手一般的伙伴,落到黄老头手里,却是成了发泄的玩意儿,且傀儡和主人片刻不离,黄老头算盘打得挺响。
若不是为了师兄,许韵飞这辈子都不会接触‘秘术’,奈何光凭他一人,实在难以匹敌,这些年云游山水,总是他人红尘过客,未曾寻见甚么知音、挚友。
本着不如一试的想法,许韵飞凭着记忆,将‘秘术’一一复刻,正好到四月中旬,也就是前日才把傀儡放到日下晾晒,那时候傀儡还是死物,许韵飞本不抱希望,而今让人难免惊讶,他以为傀儡变为活人都是有征兆的,其实却不然。
许韵飞拿起梳子,给傀儡束发,三千青丝如瀑,是他数日里搜寻、穿针引线的成果。只用一只木簪,一条绸缎,就将傀儡打扮如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许韵飞满足点头,忽然想到还未给傀儡起名儿,于是怀着父亲一般的激动,冥思苦想,末了,猛地拍腿对傀儡说道:“问渠那得清如许,你便叫清卓,与我同姓,如何?”
傀儡歪头,不解其意,只是呆呆望着他。
许韵飞的笑僵在脸上,半晌,然后对着傀儡喊:“许清卓。”用手指他,然后喊:“许韵飞。”指着自己。
傀儡的视线就在许韵飞的手指上来回转换,教了半个时辰,终于记住两人的名字。
许韵飞叉腰喝一壶茶,神清气爽,傀儡的目光充满探究,许韵飞觉得他也想喝,心中生计,把茶壶托在掌中,叫:“许清卓!”
傀儡看着他,“不对不对。”许韵飞摇头,指着傀儡,“这是你。”
又一次,许韵飞叫:“许清卓。”傀儡迟缓抬手,学着指向自己。
“这回对了,那许韵飞呢?”许韵飞这回不给提示了,傀儡把手指指着自己,许韵飞俨然一副失落的表情。
傀儡看到后缓缓指向许韵飞,喉咙发出一声极其微弱、涩口的音调:“飞……风……”
许韵飞惊讶,立即蹲在傀儡身边纠正:“飞,我叫许韵飞。”
傀儡的嘴唇翕张,牙齿轻抵下唇,“飞……许……韵……风。”
罢了,能念出字儿来是极好的了,看来这活人傀儡的心智空白如纸,若是不教好,只怕受旁人欺负,应当身为父亲一般悉心照料,需能成材。
他不禁多看几眼傀儡,傀儡眼皮微垂,脸色木讷,光是生的一副美貌有何用?万一遇到黄师父那般的人,岂不是柳折花残,到时候他必要气得七窍生烟,自毁而亡。
他痛恨自己的手,居然未经思量就把样貌定好了,现今‘秘术’一蹴而就,然傀儡心智还需时日调教,只希望傀儡能早日开智,三年五载他未必等得起,他必要去寻师兄了。
一人一傀儡坐在床沿,许韵飞翘着腿,也赤着脚,仰面思考,如何编制一个合理身份给傀儡,他在下扬快十年,相识不少左邻右舍,更不用说生意来往的老朋友,这般凭空多出一人来,一时不好介绍。
他自幼没了娘,爹把他卖给黄师父,换钱享乐,只有师兄伴着他,念着他,这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个这样的人了,他决不能辜负师兄。
许韵飞一边喃喃,思绪越飘越远,忽然听傀儡道:“师兄……”
许韵飞吓了一跳,拾起身子问道:“你方才喊的可是师兄?”
傀儡不回答了,摸着嗓子的位置,想要说话,却艰难得很,眉头紧皱。
许韵飞见如此良机,怎会放弃,牵着傀儡冰凉的手,抵在自己的喉咙处,一字一句:“师……兄……,看,这儿就是说话的位置。”
傀儡的手在抖,另一只手也覆了上来,眸子却是闪着新知的光亮,一眨一眨,盯着滚动的喉结。
许韵飞觉得有些尴尬,说话时间长了,嗓子有些干涸,便把傀儡的手拿开了,“平日无事,你学我说话也成。”接着他又道:“知道了吗,许清卓?”
听到这三字,傀儡的立马领会,指着自己,重重点了三下头。
许韵飞和傀儡相视,不禁莞尔,窗边的清风吹进来,撩起他胸前两缕发丝,他嫌麻烦打理,就盘起来了,却总是有碎发挣脱禁锢,悄悄溜出来。
傀儡不自觉,也摸了把自己的头发。
瞧见傀儡偷摸把玩发丝,不免心想:“傀儡生如女子一般,方才那四位姑娘也不曾瞧出来,不如就依照此性别隐瞒,假意他们二人是一对夫妻,免得旁人多出心思来。”
许韵飞越想越觉得可行,毕竟姑娘们芳华正茂,正是藏不住事儿的年纪,恐怕他还未曾向外人宣告,就已经传到街坊邻居耳中去了。
他略一思忖,将无所事事的傀儡扶起来,站好。
傀儡鸦羽的长睫微微颤动,浅茶色的眸子落在许韵飞的手上——许韵飞正环抱他的腰,比划着粗细,双手拿着尺从肩量到臀做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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