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月色透过窗,照进满地寒光。
榕烨是云州城长大的,很少有人知道,他们一家人从北边逃过来之前发生了什么。他父亲出身行伍,小的时候,他跟着父亲,登高看过十里连绵烽火台,围观过辛家军赛马,听古往今来许多豪杰故事,他也很爱母亲,至今仍觉得母亲做的饭菜全天下最好吃。后来,北鸢人屠城,那时候襄儿刚出生,要在战火中护下至亲,他记得他拼了命。
父母连尸骨也没有找到,跟着城中人一块埋了,他带着襄儿,四处流浪,乞讨过,偷抢过,挨打过。逃命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活下去。他没有跟任何人提过,最难的时候,他甚至想过把襄儿抛下。
一个朝不保夕、吃不饱饭、连性命都无法把握的人,是不能够称为“人”的,因为毫无尊严,毫无希望可言,要活下去,就要背弃过往一切赋予他的人性,彻彻底底沦为禽兽。
那段时间,他每日都陷在这样的挣扎里。直到跋山涉水后,入眼一片青草色,先生于和煦春光下,递过来一只手,宽大,有力,带着让人落泪的温度,把他从泥泞中拉出来。
榕烨一直很感激,书院读书的日子安抚了战乱留下的疮痍,在他的心间点起了另一盏明灯,让他得以长出这一身骨。
他从未探寻过云州城的真相,只当那是命,可就在不久前,北地城有人家丢了孩童,他在那议论声中,见到了姚澈的父亲姚玮。随后他收到了一封陌生人的来信。
这封信上提及了大半他不认识的人名。
后来他暗中打探才发现,这是一份官员名单,大周境内,从南到北,有在任的,还有的,早已成了过往的人物,最关键的是,其中几个,是曾经云州在任的官员。
王瀚复来找他,原本是问他对这次孩童失踪一案的看法,后来不知怎么,就谈到了云州。
王瀚复,姚玮,他在这些人中周旋,哪个都不信,他是极聪明的人,知道先生的病和襄儿的失踪不是巧合。之前姚澈就劝过他不要管这事,他没有听,现在他感觉到了一切的艰难。
姚澈没有经历过云州城,他不知道真正生离死别的绝望是怎样的,锦衣玉食的公子,从出生起就和榕烨有着不一样的前程,难以逾越,不讲道理。姚澈不懂榕烨的挣扎,也不懂榕烨和襄儿的相依为命,所以他能轻易地绑走襄儿,不管那是出于好意还是什么。
一切是命,又都不是命,似乎说造化弄人,更让人信服。榕烨以为真相能让他解脱,但真相却让他痛苦。
更要命的是,他根本无力、无能去查这件事,幕后之人,稍稍动下手指,就能把他永远地按回到泥里去。
榕烨是读书人,那手执笔,写过无数文字,最有力道的一篇,让他成为了名扬天下的解元,但是此刻,他从刑凳上跌落,背上儒衫破烂,血肉模糊,当头一盆掺了盐的凉水,浇得他整个人都忍不住痉挛,伏地颤抖不止。
狱卒提起油灯,靠近他。
“你当真没有什么话要说?”
榕烨脸色苍白,出声喑哑:“大人要我说什么?”
狱卒拽住榕烨头发,将他整个头提起来,“官府已经查明,你煽动东街众人闹事,那唱词出自你手,你非但辱骂当朝重臣,还与书院的楚夫子私交,贿赂主考,意图拿到春闱考卷。”
榕烨两眼充起血丝,“我欲发声,从不假借他人之口,至于这第二桩罪名,我只知老师清正,从来一视同仁……”他顿了顿,露出了一个阴恻恻的笑:“你说的什么考官,我一个不识。”
众人听他语气狂妄,往他身上结实踹去,榕烨欲动,狱卒把他的头砸在地面,几个人上前摁住他手脚,他面颊抵着地面干草,呛了满口的灰。
“脏银和书信皆已拿下,你还想狡辩?”
榕烨反问:“我出身低微,连寒门都算不上,且不说能认得几个考官,便是大人说的脏银,不知道从何而来?”
“这便要讲到你的第三桩罪名。早在一年前,你就与王大人往来,受他的接济,还算少么?只不过,这次王大人自身难保,只怕也顾不得你了。”狱卒见他那张脸顽固,格外厌恶,倒了杯水,泼在他脸上,“你不仅愚蠢,还心肠歹毒,知道此事难成,你恼羞成怒,将知情的楚夫子药死在苍南书院,那可是你的老师啊,你也配叫读书人?简直是禽兽不如!”
榕烨挣扎着手脚,激动起来,嘶声喊道:“老师不是我杀的!”
“证据确凿还要嘴硬,衙差上门的时候,那楚夫子已然毙命,十几天来你随侍左右,不是你做的,难道是那十岁的小书童做的不成?”狱卒起身,皂靴踩上榕烨的手背,居高临下地说道:“我再问一遍,东街唱词是不是你写的,人是不是你杀的!”
榕烨手指蜷缩,忍着钻心的疼痛,他闭上眼,一字一句道:“你问千遍万遍,我也还是这样答。”
“是吗?”狱卒道:“那看来我还要多审几人,带上来!”
他话音刚落,牢门又打开,两个狱卒提进来一个少年,将人束着双腕吊了起来。
“阿若……”榕烨错愕地望着小书童,似乎没有回过神。
“这几日来,苍南书院只有你们两个人侍奉,你既然不承认人是你杀的,那就只能是这个小儿动的手脚。”狱卒拿起鞭子,抬手就狠狠甩去,阿若身上渗出一道鲜红的血痕。
“别打他……”榕烨含着血沫,渗血的指尖扒着干草,“不是他做的,你们要做什么,冲我来!”
“哦?终于要招了?”
榕烨狠狠瞪着他,并不出声。
这狱卒遂啐了句,“审你半天都不松口,你这般维护他,看来是同党无疑!”说着又抽了阿若两鞭。
门口走来一个衙差,与他耳语了会儿,这狱卒便将鞭子扔了,坐下来不紧不慢地喝了口水,再开口时语气温和下来,“我知道,读书人么,总有那么几个,仗着自己会点文墨,就恃才放旷起来,于是什么黑了心的事都敢做。你说你书念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动歪念呢?寒窗苦读十余年,即便春闱落榜,官场也仍有你榕烨一席之地,多少人一辈子求也求不到呐,怎么便不懂得珍惜?须知地位越高,越要谨言慎行,否则一朝踏错,永远不得翻身!如今你下了狱,人证物证俱在,这罪名,你是迟早要认的。我们呢也不互相为难,你自个儿写了供词,画了押,我让你少吃苦头。下辈子,到了阎王跟前,还能为自己说两句话。”
“我、”榕烨抬头道,“无罪可认。”
狱卒眼眸生冷,脚下加重力道,榕烨当即疼得眉心紧蹙,大口喘息,试图缓解疼痛,但是毫无用处,他只觉自己置身炼狱,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倍受煎熬,身体上的疼痛,似乎不是最致命的,最诛心的是这一句句言辞,原来字词是可以杀人的。
认罪……
他犯了哪门罪?
他不过想要一个真相。
可这个真相的代价,要他身败名裂,要他家破人亡。原来要毁掉一个人,只需要毁掉这个人的清白,要杀掉一个人,只需要杀掉这个人的信仰。只消让他认了,罪名加身,永世不可翻身。
“我不画押……”榕烨喃喃道,像是说给自己听,重复着:“我无罪……”
“冥顽不灵!给我继续打!”
这人一声令下,马上就有人按住榕烨,随后棍棒落下,除了脑袋,每一下都落到身上实处。
阿若哭着叫他,不想吸引了狱卒的注意,两个人齐齐挨打。榕烨探手去够为首狱卒的衣摆,这狱卒知道他心软,是要求情了,掸开他的手,低头道:“我们也是明眼人,这小书童与你非亲非故,你何必拖他下水,你们不是兄弟,没感情,若换作你亲妹子,你也舍得让她吃这个苦?”
榕烨耳鸣不止,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终于如狱卒所愿地软下了声音,“求、求求你……不是我做的,放过阿若,放过我妹妹……”
他是这般的卑微,却又是这般的恨。他根本不想认命,他以为自己可以撑到撑不下去为止,于是他让自己去想许多事,想少年时光,书院读书的日子,乡榜张贴时的意气,父母、老师、姚澈,最后他想起襄儿,他记得自己离开家的时候,将襄儿托付给了风梧。
风梧。
风梧。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暗沉寒冷的大牢,他想起了一个本不该想起的人,她的出现让人惊诧,一个满身是伤的女子,注定了身上有着不同寻常的往事,自从她出现后,住宅附近,就时常有人走动,而原本蹲点盯着他的人,则消失了。他全部都知道,那天晚上,他原本是要开口问的,可是他终究没有问出口。
榕烨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那么相信风梧,在陈平找上书院,告诉他襄儿丢了的时候,有那么一念,他还怀疑过风梧。
或许是他太绝望了,又或许是他痛昏了头,在这孤立无援、死路一条的一刻,他透过牢门,看见了风梧,女子的身形,像一柄剑,而她目光中的悲悯,一如道别那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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