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恰在此刻停下。
谢汐楼笑眯眯地挑衅,陆回有心讥讽几句,偏偏四周都是人,他什么都不能说。
他刚甩开她的手腕,宫人恰好打开马车门,刹那间,他复又捉住她的手,温柔握在掌心:“母后该是久等了,我们快些进去。”
好一个戏精。
谢汐楼小心翼翼踩着马凳下车,宫人为她理好裙摆,陆回立在一旁静静看着,见她整理好一切后,向殿内走去。
有宫人早撑好伞立在一旁,待二人下车后紧随其后,将阳光严严实实挡住,不落在谢汐楼身上分毫。
谢汐楼落后陆回一步,腰背如天鹅般挺直,她目不斜视穿越宫人们好奇的目光,行走间裙裾如云,步履轻盈袅袅婷婷。
蓬莱殿内,太皇太后正在与身边人说笑,见到陆回和谢汐楼笑着招手:“这就是谢家姑娘吧?”
谢汐楼垂着眼睛,规规矩矩行跪拜礼,以额叩地:“民女参见太皇太后,参见太后,参见温平公主,恭请圣安。”
太皇太后指着她对一旁的陆亦宁道:“瞧瞧,这孩子多规矩,和小时候的小六一模一样。”她拍拍陆亦宁的胳膊,“你要是有她一半懂规矩就好了。”
陆亦宁笑嘻嘻的,不以为意,抱住太皇太后撒娇:“皇祖母,她可是我未来的皇婶,理应比我这个小辈懂规矩。”
太皇太后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祖孙二人说笑了几句,太皇太后看向还跪得板板正正的谢汐楼,“怎么还跪着,快起来吧。”
谢汐楼依旧垂着头:“谢太皇太后。”
陆回自见礼后一直站在谢汐楼身侧,此时弯腰托着她的手肘将她扶起,爱护之心拳拳。
“瞧瞧,咱们阿回也懂得心疼人了。”
这声音从右侧传来,是谢汐楼无比熟悉的声音,曾经的皇后,如今的太后,薛氏。
薛氏是沈惊鸿母亲的闺中好友,沈惊鸿在宫中讨生活的那几年,她是如半个母亲一般的存在。
久别重逢,面对照顾她多年的人,她该是很开心的,但不知为何,心头却像蒙着一层纱,沉闷阴郁。
太皇太后道:“孩子,抬起头,让哀家瞧瞧。”
谢汐楼缓缓抬起眼睫,一双眼澄澈见底,倒不像个有心计的。
太皇太后看着她,复杂的心情疏解了几分。
虽说找个人成婚是她和陆回共同商议决定的,但事到临头,见他真的寻了这么个身份低微的姑娘,到底还是不满意。
陆回自小就天资聪颖,笄冠后更是芝兰玉树,若不是他父皇走时他年纪尚幼,这皇位最后未必会由他皇兄来继承。
她的小六该配世家贵女,怎么能配这么一个商贾人家的病秧子?沈家大娘子她就很喜欢,可惜阴差阳错被指给了她的长孙,最后又年纪轻轻葬身火海……
太皇太后在心中叹了口气,看向站在一旁的陆回,见他目光中隐隐含着期待,倒真像是喜欢这个小娘子。
“你既将谢家姑娘带到哀家面前来,必是喜欢她的。哀家老了,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能看着你与心爱之人娶妻生子,是哀家最大的愿望。今日哀家便做主,赐婚于你二人,让谢家姑娘做你的妻子,望你们日后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永结秦晋之好。”
陆回拉着谢汐楼跪下谢恩,一旁的女官取出早就准备好的懿旨,交予陆回手中。几人的动作行云流水,像是提前预演过无数遍,等到其余众人反应过来时,懿旨已发,尘埃落定。
一旁的陆亦宁震惊地睁圆双眼,她原以为就算陆回喜欢谢汐楼,最多抬抬娘家身份封个侧妃,怎么都想不到太皇太后直接定了谢汐楼的王妃之位。
太后薛氏呆在原地,喃喃道:“母后,这不和规矩吧?琰王殿下的婚事该由——”
太皇太后不悦,打断她:“该由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是王爷,更是哀家的儿子,难道哀家不能决断?”她缓和了语气,看相陆回身边的谢汐楼,“梧州谢氏门第确实低了些,但哀家也非那些只在意门第的老顽固。只要夫妻恩爱和睦,好好过日子,天潢贵胄与平民百姓,又有什么区别?”
太皇太后懒得管面前这些人的小心思,嘱咐一旁的女官道:“让宗正寺尽快走六礼,赶在年前完婚。另召梧州谢氏入京,让谢姑娘在华京出嫁。”她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转头问谢汐楼,“好孩子,你可是许久未回家了吧?梧州与华京相隔千里,以后怕是不能常回去了。不如在大婚之前,让小六陪你回去一趟?”
谢汐楼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没名没份地跟着陆回厮混,极易被他人不齿,太皇太后却像是完全不在意这点。
谢汐楼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顶了谢汐楼身份后,曾回过一趟梧州,没见到谢汐楼的生父和嫡母,只见了那个病殃殃的姨娘。之后几日,她和庄子上的恶仆吵了几架,过了几招,拿到户籍文书后便逃之夭夭,再没回去过。
她对梧州没有丁点感情,更加不想回去。偏偏此事不能说,只能咽到肚子里,着实恼人。
正犹豫着,一旁的陆回替她开口:“好,待京中婴孩失踪案了解,儿臣便启程,带她回梧州老家一趟。”
……见了鬼的老家哦。
提及孩童失踪的案子,太皇太后更加烦闷,她盘着手上的十八子手捻,面上疲惫之意尽显:“就按你说的意思来。哀家乏了,都散了吧。”
众人起身恭送太皇太后离开后,陆亦宁蹦跳着挽住谢汐楼的手:“我一见你就喜欢得紧,像是认识很久似的,没想到你真能做我的皇婶。”她瞥了一眼一旁的陆回,扁了扁嘴,“你真要嫁给我皇叔?他可不是什么好人,满朝文武几乎全和他有仇。你要不再考虑考虑?华京俊才数不胜数,我可以给你介绍更好的。”
陆回心情极好,闻言也不恼,眉眼极为舒展:“懿旨已下,本王可不敢拂了母后的好意。你若有不满,去找你皇祖母说便是,何苦为难本王的王妃?”
他抬眼瞥向一边的太后薛氏,见她面色沉如墨色,眉脚微挑:“皇嫂瞧着面色苍白,可是昨晚没睡好?”
谢汐楼听到这话,目光转向薛氏。
薛氏今岁四十有二,早生华发,唇角纵纹深似沟壑,眼下乌青即使盖着厚厚的脂粉,亦清晰可见。
谢汐楼记忆中的薛氏,极擅保养,三十多岁时像二十多岁,和先皇站一起像是兄妹,哪里像是今日这般?
这两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她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薛氏笑容勉强,犹豫开口:“有些着凉,不甚要紧。哀家看着你长大,一转眼竟也要娶新妇了。”
陆回笑意敛了几分:“皇嫂既无事,臣弟便先告辞。逝者已矣——”他的眼中闪着讥讽,最后半句话格外轻浅,“好自为之。”
……
谢汐楼和陆回未多停留,在殿外上了马车,直奔宫门而去。
御道上的青石板铺陈的整整齐齐,阳光越过高耸厚重的宫墙,在甬道内落下半面光亮。马车的窗户敞着,悬着的薄纱挡不住微风,舞动间灌入马车,夹杂着浓郁的桂花香。
马车内铺着柔软的锦缎,陆回自上车后便没再说话,谢汐楼坐在他身边,身体逐渐松懈,疲惫感翻涌而上,思绪被困意侵袭,阖上双眼。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等到她再睁开眼时,马车已然停下,陆回靠在软枕上看书,眉眼褪去所有的戾气,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青岩书院,他还是代兄授课的先生,学生们心中如谪仙一般的人。
她的小动作惊动了陆回,他将书搁到一边:“醒了?”
谢汐楼揉了揉酸胀的脖颈:“可是到了?怎么不叫醒我?”
陆回还没开口,谢汐楼已然半站起身推开车门。她正准备下车,看到不远处的宅子呆在原地,将迈出的脚重新收回。
竟然到了沈国公府。
近二十年前,她在这里出生,两年多前,她在这里被人杀害。这里有最爱她的人,也有最恨她的人,最可怕的是,她至今没寻到区分这两类人的方法。
谢汐楼虚掩上车门,缩回软垫上,心跳得厉害。她吞咽了下口水,眼睛眨个不停:“怎么来这了?”
陆回笑着看她,不放过她的任何一个小表情和小动作,只觉得这世上没有比这更有意思的事了。
她可能至今不知道,她紧张或心虚时会不停的眨眼睛,长长的眼睫像蝶翼,颤个不停。
“你曾说过与明德皇后是故交,这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你应该没来过吧?”
谢汐楼干笑道:“……自然没来过。”
陆回伸出手指,挑起窗纱,慢悠悠道:“两年前明德皇后在沈府意外过世,之后沈家大房再未回京,次年,沈家二房携家带口远赴兖州上任,沈国公府只剩沈国公一人。”
谢汐楼看向窗外。
沈国公府大门紧闭,曾经高朋满座胜友如云的宅子,如今落寞得如同被荒废一般。
陆回道:“沈国公终日在家中佛堂吃斋念佛,不问世事,此刻定在家中。我也许久未来探望他了,可要一起进去?”
谢汐楼痴痴望着沈国公府的门楣,半晌摇了摇头:“未递拜帖,贸然登门,太过无礼……还是下次吧。”
陆回抽回手,并不强迫她。
窗纱因他的动作微微摆动,沈国公府在谢汐楼的眼前逐渐模糊。
她扭过头,不再去看。
“走吧,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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