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往的是东向入口,往前一两里便是山路。两旁侧坡不算太低。我也需要费好大力气方能爬上半坡。
那斫合子如藤蔓状攀爬而生,春夏叶片茵绿,七八月开紫白色小花,至秋霜结果实。所结之果实上有毛絮,可以用来止血,果壳捣碎了也能拿来止血。只不过那果实上的毛絮要薅下来还是颇为费事,根晒干了也可以直接捣碎成粉止血。斫合子常长在林边荒地,山脚河边,是常见的易生草。它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薰桑,一个甚是让人摇头的名字叫鸡肠。
一想到这斫合子别名薰桑,和我的名字白苏倒很是相似,幸而阿娘没有再生一女,若按照她的心思,难免不会给起的名就叫姜薰桑。不过这名字叫出来似乎心上伤心的样子,还是觉得不是很妥。无论如何,这斫合子和我那白苏的性子差不多,都是随处可长,想到这里,我爬坡就来了精神。
斫合子藤蔓叶藤藤弯弯,与不知名的杂草纠缠一处。树木都已是落叶飘零,不似几个月前的荫凉葱郁。半枯黄叶与坡面爬地的绿杂草错落累叠,我犯了难。
这斫合子能在此处满山都是,已算我等幸运。春季草叶旺盛,随便一扯便能敷伤止血。但秋季草枯,然而我须得将黄叶拨开,然后才能翻找到斫合子的藤蔓叶子,还需将藤蔓一根一根扯出来,最好连根拔起,再用手像剥豆子一般将藤蔓上的斫合子果实一颗一颗剥下来。这样费时费力的活,估计日落之前我也收不了多少果实。
我叹口气,心下暗悔,应将吾弟空青一并叫上。他若使把大蒲扇那么一用力,眼前这片没根的黄叶可不得瞬间被扇走?我再让他用一根院子后的大长棍这么一戳一提,多少藤蔓全不在话下统统都会被连根拔起。而我只用坐在一旁,似那负责做饭的陈老妪慢条斯理地扯下藤蔓上的果实豆子便可。
我又何用自己一人弱弱站在这里,看着漫山遍野的几乎没腰的杂草蔓叶间里发愁,竟不知如何下手。
想终归并无用处。我抽出小镰刀,先将身边的各类齐腰杂草斩一轮,然后用手将那紧紧缠绕在草间的已经结出果实的斫合子藤挨条扯出,撕掉藤上的叶片,把藤条胡乱卷成卷后丢进身后的药篓。
正当我汗如雨下、发髻凌乱、满脸尘土搞得小半框藤条的时候,忽听得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
那马蹄声倏地由远而近,我还未仔细分辨到底是一匹马跑得快的踏地声还是好几匹马的马蹄狂疾,十几匹黑马从我面前呼啸而过,只那么一眨眼功夫便消失。
我一口气还没换过来,那十几匹黑马忽地又疾返而回,到我面前的山脚下齐刷刷停了下来。
为首的那匹马上看着是个比我年长的翩翩少年,元青缎立领对襟大氅,月白窄袖。马骤停,大氅披风仍旧在身后肆意翻扬,身后一队动作齐整的青衣随从默然制马而立。
我眯着眼睛想要看看那少年,看着甚是……
不,我其实看不清,因为我面朝阳。那灼灼烈日照着我的面,那马踏而来的一阵疾风,吹得我眼入沙尘。那少年的脸庞我是真看不清,可那飒爽的英姿却是不假。
他一言不发,倒是身后一名青衣随从问一句:“请问……姑娘,听闻前方战事尚停,姑娘来自何家?为何自己独自一人在此处?”
他顿了一顿,恐怕以为我是个男子,不知从哪里看出我不似男子,转口称呼我为姑娘。
我那满脸尘土色加上出门前随便挽了一个髻,带上那根形状歪曲的木钗,一开始也是为防这样随意搭讪之徒。现在看着上来搭讪之人像个府上读书极好之人,我心下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头上那支木钗应换作枕边的玉钗,再不济至少也应该带块帕子来擦脸……
出门万事不备齐,事事皆在意料外。
我用手背擦了擦脸,顺手将黏在脸侧的两束头发往后捋了捋,右手放额前手搭凉棚状瞅了瞅下方的为首骏马少年。那阳光之环笼罩着他,英姿挺拔,虽不见脸,这般高调秀雅的少年,必不是难看猥琐之人。
他们自东而来,大陈国从西而退,两方必不是一伙的。
我大着胆子回他:“县内庵庐治伤之药不足,我来采药。”
“既是来采药,可是孙医吏所派?”那随从不依不饶。
他既认识孙医吏,我就更放心些,这身打扮似都城而来。我连忙承认:“正是他,胡子花白走路都摇晃的孙医吏。”
那青衣随从对那为首少年道:“少主,孙医吏年轻之时也算朝中一俊,被这小女子这么一提,他听后必不心服……”,又转头问我:“你可是孙医吏孙女?不过若是敢讲他胡子花白走路摇晃,想来必不是他孙女……姑娘自当小心,此处还是偏僻。”
我没好气答:“那是自然……我是新晋都城城门姜校尉之女。”
为首被称为少主的少年驭马本已欲向前再度狂疾,忽地又断然回转马头,几踏又回到原位,看着我好一会才扬声问:“你是都城城门校尉之女?姑娘可是姜白苏?”
我听这声音耳熟,一时之间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不过他居然知晓我大名,我搓搓手很是差异:“你如何知晓我的名字?”
他并未答我,转头同刚才问话的青衣随从吩咐:“阿措,你留在这里,守到这位姑娘回去,你再到县衙内寻我复命。”
那名唤作阿措的青衣随从即刻应了一声,策马走出队伍,候在一旁。
“你可会骑马?”他又问我。
“骑马是会一点,但是此处离县内不远,用不着骑马……”我犹豫回答。
我还没说完,他又命一随从下马,将马绳递给下马的随从阿措:“阿措,等会你护她骑马回到县内,可记得要千万安全。”
我疑惑地问:“你既识得孙医吏,可也识得我阿父?”
他必是阿父认识的老友之子,否则不会这般照顾我。
那名首马少年并没有回答我,转头打马又回头望我一眼,朝益县内疾驰而去,身后十几名随从紧跟其后。那路上扬起的黄尘甩起来的马蹄几个晃眼,一转眼就不见了。
这前后问话与答话不过一刻钟,除了扬起的黄尘土,还有站在不远处的两匹马和一名随从,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随从阿措是个闷葫芦少年,看着也不过和我一般大小年纪,高我半个头,身着紧身青衣箭装,侧身配剑,从头到尾不曾说一句话,只远远站着。
我原还打算从他口里套出点什么,见他站得那般远,只得放弃。日落之前我瞅瞅药篓里的藤蔓,不过才装一大半,将上面的果实子剥下,恐怕也不过才得两手各自一握的量,还是得先回去,明日再来。
我爬下山坡,阿措牵了马上来,递给我马绳:“姑娘可会上马?”
我瞧瞧那张英气的脸庞,皱了皱眉:“我父乃武将,吾弟也武艺高超,我岂是连马都不会骑之人?”
我的确会骑马,只不过不太熟练,颠簸一路让马驮着我好似在云端狂飞一般。
阿措在身后勉为其难跟着我,一路都保持半匹马身的距离,看得出来控马之术不错。待得进到益县庵庐大门,我下马之时,看到跟在身后下马的他一脸铁青色,牵马绳的两手一直在抖。
我奇怪问他:“你骑马会晕马么?”
“不是……”
“若不是晕马那为何脸色这般难看?”
“姑娘马术实在让人担心,看那马上的姿势总觉得随时要掉下来……阿措一路提心吊胆都不止……若是姑娘从马上掉下来,我家少主就不单是训斥我那么简单了,鞭打都有可能。”
我还要再说什么,阿措黑着脸接过我手上马绳,似乎已经不再愿意说话,躬身一礼,牵马扭头就走了。
我还正想问你家少主是何方神圣,姓甚名谁,孙医吏扶门而出:“白苏,你和谁说话?”
我扭头一看,马匹和阿措居然消失不见,院子里就只有我一人。我赶紧上前递过去我大半篓子的蔓藤。
孙医吏凑近瞅了瞅,叹叹气:“好过没有。”
我嘟哝道:“我一开始以为很好采,谁知那杂草那般多,锄子用不上,得用镰刀把草割一轮,才看得清斫合子。”
早有一个小医卒过来将药篓接过去,孙医吏吩咐:“将那果实子摘下,绒毛捋下放置盒内压成片,果壳捣成粉,装入另外盒内,这根和藤茎,晒干,一并捣成粉。”
此时已是掌灯时分,我迈入庵庐内,地上仍旧挨个躺着二十多个伤残之卒。我连忙帮着另外一个医卒拆除众人被血渗透的布条,再换上新的布条。
我们两人换毕一批伤者的布条,已是半夜。我累得直不起腰,直接坐在地上,看着面前那满满一筐的长长短短浸透干了血的布条,心下抽了抽,抬头见孙医吏点着豆大亮的油灯提笔在竹片上写着什么,我爬过去凑上前,看到他写:“今日亡两人,轻伤回一人……”
我默默退下站起来,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挪出了庵庐,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和衣躺下,来不及再难受,直接就昏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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