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起刚才路途当中的事,张敬之说,自己晕倒之后,中间倒也短暂清醒过一阵,眼能勉强视物,耳能隐约听声,躯体却不受控制,只觉得自己好像在低空中“飘飞”着一般,迅速向前移动,而感觉不到腿脚在跑;耳畔是呼呼的风声,还有像是山里什么动物的叫声夹杂其中,张敬之已经意识到,自己恐怕是遇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了,而且,这时候,他已经看不到那个林文鸢人在哪里了,四下好像就只有自己。
“说妖风,还真是妖风,说不定刚才是妖怪裹挟着你在飞呢。”云红影点评说。
“你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的?”看云红影听了话后,没有犹豫也没有惊讶,直接全盘接收的样子,张敬之倒是又害怕起来了:“你这反应不一般,你你你,你不会跟妖怪也是一伙的吧!”
“切,本姑娘只是见多识广,不像你一样大惊小怪。我倒巴不得我跟妖怪是一伙,那多好玩啊,可惜妖怪们恐怕不要我。”
“再见多识广,这种事……还是不一般的吧?!”张敬之对这个回答并不能信服。
“其实这附近很多人都知道,知春山里有不寻常的东西,我们一般不叫妖怪,叫山神。天天相处在一块,总得给人家起个好听点的名字。你这样的情况,以前也不是没有人遭遇过,一回大家不相信,二回就开始熟悉,三回四回之后,也不算什么大事了。”
“山里的东西,并不会作恶,每次都是有人进山,然后莫名其妙被妖风送出来,如此而已。想来是我们外人侵入了人家的领地,人家不高兴也是正常的,不高兴就把你请出来,也不会对你做别的。你看你现在,不是没什么事吗,喝点茶歇歇,别再惦记这茬,就该干嘛干嘛去吧!”
“不对不对,跟我一块出来的,还有个村姑,她到哪里去了?!”
“你刚才不是说了,那个林姑娘,十多年容貌未变,这可是稀罕事,那或许,她就是那个‘妖怪’咯,她把你送出来,自己又回去了,不是很正常?”
“还是不对!那个林文鸢,原本说想跟我一块出山看看的,所以才要与我同行,怎么又成了把我送出来、自己回山里去?她说自己想下山的呀!”
“哼,妖怪跟你说的话你也全都信?或许只是逗你玩玩罢了。”云红影小小的个子,说话却中气十足,连哼声都显得不容置疑。
“天快黑了,要么你还是赶紧进城里找个地方住,别赖在我们茶摊上,免费喝茶就够了,我这里可没地方给你睡。”一碗茶喝完,云红影开始赶人了。
张敬之看起来还是不想挪步,云红影随即讥讽道:“看你白长这么大个子,没想到胆量真小,不会是经过这件事,今晚就不敢自己睡了吧?那我告诉你,东坊有个香蕊馆,西坊有个闻莺亭,南城关外河边还有一些不过河的客船,你要是有点小钱,大可以去找人晚上陪你。”
“呸呸呸,怎么扯到那里去了,我可没跟你说那些事!”张敬之一想起那种脂粉味,就觉得脑壳疼,见眼前的小姑娘居然面不改色地讲这些话,顿时觉得无法聊了,抬脚便迈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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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敬之的师父是有千般好,唯独一个毛病,就是爱逛烟花柳巷,每次还都要带着年龄尚幼的小敬;而张敬之从小长相清秀,去到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就经常被人缠住逗弄,甩又甩不掉,师父也不帮……那真是他一辈子最怕的时候了。
张敬之对师父的感情,在此处便有些复杂。
师父看不起谄媚权贵,不屑于给有钱人画像,寄情山水、喜爱高雅表现,然而涉及自己私下的乐趣,却不见得能坚持清流。一方面悉心呵护教导着徒弟,又如父、又如母,不肯让小敬吃半分苦、学上半点坏毛病,但却又会带着小敬去风月场所,看着小敬在那里浑身为难不自在,也不以为意。
师父同情像小敬一样的孤儿,也愿意接济更拮据的亲戚,哪怕知道有些叫不上名的远亲故旧,借了钱根本不会还,也仍然愿意考虑对方的难处;但他却没有把同样的仁慈,施舍给烟花柳巷中人,即便是处了许久的相好,哪天遭了难,他也是淡淡地听了、然后一切如常,并不受多少动摇似的。
师父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张敬之喜欢画人,揣摩不同面孔中的微妙情绪,观察姿态动作之后的精神性格,但他没有为师父画过一张像,师父身上总有让他看不懂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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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敬之本打算在东坊找家便宜客栈歇歇脚,谁想到最近外来客商甚多,已经把东坊能住的地方住满了。听说西坊那边,还有能留宿的店铺,但太阳将落、坊门已经快要关了,心算距离,怕是来不及赶过去,那……刚才那个小个子丫头,说东坊里有个什么香蕊馆,如果实在无处落脚,也就只能去这里了。
张敬之咬咬牙,他对这类场所原本应是很熟悉,只是不喜欢,但如果单纯为了找个枕头睡一晚,好像也不是不行。
在大道上找了几个人打听“香蕊馆”,马上有小厮在旁心中暗自了解一般咧嘴一笑,把张敬之领到一条小巷子去,七拐八拐,钻过两道窄门,眼前忽然宽敞起来,这就是“香蕊馆”的内院了。
见张敬之进门,院子里闲坐的两个年轻姑娘喜笑颜开,她们一个穿红、一个穿绿,都不是什么讲究的料子,手里还捏着破了角、脱了线的手绢,她们高兴在张敬之是个清秀的小哥,终于不再是或佝偻或肥满得令人生厌的男客了。
抢在“小红”“小绿”两个姑娘之前快步迎上来的,是此处的鸨母,人称月容妈妈。
“是个生面孔,第一次来我们香蕊馆吧?”鸨母迅速将张敬之上下打量了一番——衣着并不华贵,想来出不起什么大钱,但是年纪轻轻、行动气质却很出挑,保不准是哪个大人物手下做事的,所以还是应该好好招待。
张敬之麻木地点点头,望着鸨母略略谄媚的笑容,心里更加紧张。
“天还没黑,香蕊馆这后院还没热闹起来,如果不差银子,我就去把所有姑娘叫出来给您挑,如果只是想尝尝新鲜,那,眼前的兰芳、桃香,您看如何?”鸨母一闪身,露出来身后紧紧跟着的“小红”和“小绿”,就是桃香和兰芳。
张敬之顺势看了一眼桃香和兰芳,不知道说什么,脑子里只是在想,原来刚才一路走来都是曲曲弯弯的小道,盖因为此处是香蕊馆的“后院”而不是“前堂”。
“那,要不就……这个?”张敬之支支吾吾地抬手指了一下绿衣服姑娘,兰芳马上笑出了声,两步凑上来一把挽住张敬之的胳臂,桃香想拉兰芳没有拉住,气得躲了一下脚。
“等等等等,这,如果去兰芳的屋里睡,要花多少钱?我……”
“兰芳还是新人,没有自己的小屋,跟桃香还有另外几个姑娘,都在大通间接客,但那通间,中间也是隔开的,有屏风有围帐。”鸨母领着在前面走,向张敬之介绍道。
一听是通间,张敬之开始后悔:自己只是想找个地方睡觉、不要待在街上被守夜人抓去,即便选了兰芳,也什么都不打算做,但如果住的是通间,旁边的声音全灌进来,根本图不上半分清净,自己还能睡得着吗?
“至于价钱,您别担心,兰芳现在……”
鸨母话还没说完,只听隔了几面墙的前厅传来一声巨大的闷响,好像有什么东西砸落下来,然后便是几个姑娘的尖叫乱声,大家忙喊着“妈妈”向后院奔来。
香蕊馆的前厅,其实是与别家合开的酒楼,没挂香蕊馆的牌子,只吃饭有只吃饭的说法,而后面的熟客往往晚上来了,先在前面饱餐一顿,然后才到后院去。
既然这回所有人都忙着来找月容妈妈,那就是香蕊馆的熟客在前头出问题了。
“妈妈!小蝴蝶她、她疯了,她把王掌柜从楼梯上推下去了!”
“啊?什么?”鸨母听了,首先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因为这个小蝴蝶,是个瘦弱得有些病殃殃的姑娘,平时也不爱说话,不仅干不出惊人的事,想来也不应该有这么大的力气。
“妈妈你快去看看,王掌柜摔得可重了,咱们怎么办呀!”另一个姑娘也带着哭腔跑过来,鸨母快步奔去前厅,桃香和兰芳迟疑一瞬、马上也跟上,后院一下子不剩一个人,也没人再管他张敬之了。
要不,我也去看一眼?
虽然觉得不应该凑热闹招麻烦,但鬼使神差地,张敬之也随着她们混乱的脚步,往前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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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那小蝴蝶,站在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拐角上,神态动作已绝不似平时,畏畏缩缩弓腰塌背全都没有了,脸上挂着戏谑的笑容,牙缝里漏出来咯咯的笑声也显得十分怪异。
“小蝴蝶!你在干什么!快给我滚下来!”鸨母看她这神气样子,气得头发都要向天冲,吼完这一句,马上转头望向旁边趴躺着的王掌柜,他正在痛苦地喘息,连叫喊的力气都不够。
“王掌柜,王掌柜!哎呀我的老天呀……”鸨母的泪花都快要冒出来,感觉比自己摔了都难受:“那小贱人不知今天犯了什么病,竟然敢推您!您还好吗……不对不对,看这样子,这怎么能好!您哪里疼,我去叫大夫,那个小贱人,咱们回来再收拾她!”
鸨母回头,狠狠瞪一眼小蝴蝶,目光直对上小蝴蝶的眼睛,小蝴蝶却并没有像平日里一样迅速躲闪视线。
“我的胳膊,哎哟,抬不起来了……!”王掌柜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字蹦着说话,斜眼示意鸨母去看自己的左胳膊。
应该是从楼梯上摔下来时,顺势拿左手臂垫了一下,骨头或许没有折,但忽然用力太猛,关节还是脱了环。
“大夫,大夫,附近现在请得到吗……对了,那个谁!”鸨母念念有词,脑海里过着解决办法,忽然想起谁来,马上招手唤门口的小厮。
“要什么大夫,你叫我一声姑奶奶,我这就给你接上。”一没注意,小蝴蝶已从楼上下来,站在鸨母身后,冲王掌柜放话道。
“啊?”鸨母一听这话,更吓了一跳,小蝴蝶什么时候学会这种口气了?
“啊什么啊。”小蝴蝶白了鸨母一眼,又绕到王掌柜身边。
“姓王的,你叫王什么?认个姑奶奶,有什么难的,不比挨痛好?”说着,趁众人不注意,抬脚又迅速地照着姓王的摔伤处猛踩了一脚,痛得他咬青了嘴唇。
“快拦住她!快拦住她!”鸨母招呼周围人去拦小蝴蝶,自己却不动,甚至还隐约后退了半步,其他人看鸨母动作,也都不敢行动;弱的怕强的、强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小蝴蝶今天一反常态,是不是到了不要命的水平,没人敢预料。
见众人这般反应,小蝴蝶冷笑一声,继续往王掌柜身上一下下踢着:“你不是爱推人吗?你不是爱打人吗?我没招你没惹你,你一进门就打我,你是犯了什么病,啊?姑奶奶我耽误你玩乐了吗?左边搂着一个、右边搂着一个、后面还跟着一大堆,就这都挡不住你手上要犯贱?”
痛快讲完,小蝴蝶原地跺跺脚,爽朗一笑,转身要走。
“你,你会接骨?”
冷不丁地,人群中冒出张敬之的声音,他已围观许久了。
小蝴蝶回头看见他,露出很是惊讶的表情,随即恢复平常、点头:“当然。你要见识见识吗?”
“你要是真会接骨,就给他接接看看吧。”张敬之眉头紧皱,仿佛期待着什么、又害怕看到什么。
“哈哈,好!”小蝴蝶蹦跳着折返回来,蹲到姓王的身边,简单晃了几圈,咔嚓一下,就给胳膊接了回去,接回去后,姓王的才想起来哎呦两声。
熟练的动作、熟悉的手法,与十二年前的林文鸢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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