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医令的诊断结果出来以前,众人皆以为陛下是被齐司徒气病的。
直到医官说陛下是中了毒,宫里又掀起一阵风言风语。
那位每日给陛下送吃食的容贞长公主,险些被扣上毒害亲兄的罪名,现下处境好不到哪里去。
恰恰应了那句,无事献殷勤。
周太后听闻些许风声,便直接闯进长公主的寝宫,一巴掌甩到她脸上,怒道:“是不是你做的?为了不去和亲,竟敢毒害你皇兄!你可知今日在朝堂之上,他还想尽办法替你同朝臣斡旋!”
“孩儿不敢啊!”洛子宜忙替自己辩解道,“母后您让我去给皇兄送羹汤,同他说些软话,孩儿只是照做罢了。”
周太后道:“我何时让你去做过这些?”
洛子宜拉过一旁的庭月,道:“当时庭月也在的,不信您问问她。庭月,你说对不对?”
庭月道:“当时的确有位宫人,自称是从月齐宫来,奉了太后娘娘的意思……”
“那宫人何在?”周太后即刻下令,命宫中守卫去搜寻,可居雍宫上下,早就查无此人了。
温尚瑾却不同于守在天子寝殿外的朝臣,早就猜到这场变故的一丝端倪,匆忙旋踵回府。
她竟真有这般胆量,敢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谋害天子!
西京城中的旧宅,远离了闹市,听不到人喧马嘶,没什么人气。
阳光缓缓越过墙头,映照着土墙斑驳的痕迹。墙角堆满了秋苔,还有剥落的墙皮。
这宅子的年岁怕是比她出生更早。
冬日的阳光不足以驱散幽深的冷意。
姜衍君闲坐院中,持着涣君留下来的羽扇,听风穿堂而过。
不久,门外传来一声马嘶,随之而来的男子急促的脚步声,连他腰间的环佩叮当亦回响耳边,是温尚瑾自外头归来。
虽说是回自己家,这动静之大,像是闯入强盗一般。
回首看向他时,素来平静的温二公子,此刻不见半分从容,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连朝服都来不及脱下。
姜衍君轻摇着羽扇,直直对上怒视她的一双眼,不紧不慢地起身,朝他盈盈下拜:“温大人。”
“这么早便下朝回来了?”
逢着他失态时,她眼中反倒多了几许笑意。
温尚瑾停在离她几步开外,冷然道:“你……在月齐宫的那几日……都做了什么?”
尚未喘匀的气息,也将一字一句都割裂开。
姜衍君笑道:“你猜猜看?”
当确定了温尚瑾不会对她下死手时,建州温氏于她而言就没有了半分威胁。
温尚瑾道:“猜?今日早朝,陛下突发恶疾呕血……”
“呀——”姜衍君以扇遮面,故作惊讶,转而笑道,“温大人昨夜里捱的伤还没好,就先担忧起旁人来了,虞朝莫不是又要多个短命天子?”
温尚瑾疾步上前去,扣住她的手,质问道:“谁给你的胆子弑君?”
姜衍君不慌不忙,反问道:“怎么能说是与我有关?我从始至终未曾近过陛下的身,能做什么呢?”
温尚瑾低头审视她幸灾乐祸的笑颜,心也随之一沉。
怎么可能与之无关呢?
突然想起,那日他与齐恂一起跟随陛下在秘阁议事,容贞公主送了驼蹄羹来。
往后接连几日,不是送的羹汤,就是送些点心。
他问:“是不是你借容贞长公主的手,意图毒害陛下?”
姜衍君仿若没有听到他的话,也不作回答。奋力抽出手,遽尔转身离去,却被拦在跟前的丝履绊了脚,一步趔趄,反被他拽了回去。
俯仰之间,一双漆黑幽深的眸子攫住她,“现在知道心虚了?”
姜衍君道:“天子无道,死得其所,我为何要心虚?倒是温大人,您可真是忠心耿耿的臣子……”她盯着温尚瑾迟迟不肯撒开的手,又问:“这是做什么?满朝都找不出证据,眼下要抓我去定罪吗?”
温尚瑾却是摇头,说道:“我只是……想保住你的性命,为何非得如此执迷不悟?”
姜衍君道:“那就是没有证据,便来寻我兴师问罪了。”
温尚瑾道:“我不与你饶舌,只是——不要把自己也搭进去。”
姜衍君不接他的话,唯有胸中起伏,一呼一吸,比之北风更为沉重。
温尚瑾没有在旧宅久留,也没有将她送去廷尉,只吩咐宅中仆从看顾好她,又匆匆出门去。
将将过去两日,居雍宫中没有再传来坏消息,又或许是那些消息传不到旧宅里来。
而温尚瑾也没有再来过,不知他是真的寻罪证去了,还是去宫中哭他的君主。
姜衍君自然不可能枯坐到天明,趁着某一日宅院里的仆从松懈,她头也不回地逃离。
不同于其他臣子的日夜忧心,沈弗攸此时在自家庄上悠然听曲。
沈氏的管家引着姜衍君到园中时,琴曲正弹了一半,茗茶也刚好喝了半壶。
林音没有跟随他到西京来,园中弹曲的琴师是个幂离女子。
姜衍君一见面就开始揶揄:“听闻陛下于朝堂上呕血,弗攸阿兄还有心情听曲,真是好兴致。”
沈弗攸轻笑一声,抬手示意她落座,又命婢子为她斟茶。
“我又不是什么神医,莫非日夜守在天子床榻边,他就能好起来不成?”说罢,他话锋一转,“何况——我也算半个帮凶不是?衍君啊衍君,我才多久没看着你,你就给我捅出这么大个篓子来。”
姜衍君惊讶道,“这几日你都不曾入宫,怎知是我做的?”
“谁叫你心思都写在脸上?若非我跟在后头给你收拾烂摊子,不会真以为你所做之事天衣无缝了吧?”
“这么明显吗?”
沈弗攸笑道:“小丫头不都是这样的,日后多学学你阿姊。”
姜衍君点头。
他又大发八卦之心,问道:“你在宫中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
她仔细回想下来,“貌似——没有吧?”
他“啧”了一声,道:“我素来不喜应酬,何况朝中官员自然是看不起我这地方官的。不过——听闻宴上齐恂与温尚瑾共抢一女子,倒是稀奇,事后想来,不能亲眼目睹这两个后生打闹,不免觉得有些可惜。你有没有看清,他们争的那个女子漂不漂亮?”
“咳咳咳——”姜衍君抿了口茶,差点没呛死自己,好不容易和缓过来,难为情道:“他们抢的是我。”
“……”沈弗攸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又似在看傻子,“所以——我大费周章带你入宫,你就这般轻而易举被他掳出宫去?”
“嗯。”她点头如捣蒜,“又费了好大功夫才逃出来的。”
他忍俊不禁,又凑近了些,好奇道:“温家那小子,可有欺负你?”
姜衍君冷哼:“他险些没被我拍死,哪里敢欺负我呢?”
沈弗攸“唉”声连连,真是不解风情。
他道:“如今温家如日中天,早不是十几年前攀附符家的小门小户了,你真的没想过要嫁给他?如若能得温氏助力,会比你独自一人东山再起容易得多。”
姜衍君当即否决:“我不愿嫁他,与他门楣高低有关系吗?再说了,他与齐恂是至交,怎么可能站在我这边呢?都走到今天这地步了,彼此互不相扰最好。”
沈弗攸看向她道:“建州温氏是永远的臣子,沈家亦是。只是这些臣子,还没选中自己要忠的君。你若退让,便是将他拱手让人了。”
此话一出,涣南沈氏就是板上钉钉的乱臣了。姜衍君尚且分辨不清,他所说的贼子,是桓阳齐氏,还是她父亲。
姜衍君左顾右盼,见园中无人,他这是面不改色地劝她谋反?
姜衍君迟疑道:“那些……还与我有关系吗?”
“一者,沈氏不是齐氏那般忘恩负义之徒。二来,我虽不了解令尊为人,却了解桓阳齐氏。乱臣,何必对着贼子喊打喊杀?哪怕符将军身死,这世间仍愿忠于符氏的人,远比你想象的要多。”
一字一句似在蛊惑,引诱她朝着利益走去。
他说,你也曾亲自到居雍宫走过一遭,见过那宫城里的规矩。
你从生来,便活在他们的规矩里了。
他们使你终其一生都埋头在不可能完成的轨迹里,直到死去。
他最后说,“符家的所有人中,你是最像尊祖父的人。如果可以,我想你跳出这样的规矩,去走一条别的路。”
“嗯。”她含糊答应着,又问,“跟你回永州吗……什么时候动身?”
沈弗攸道:“三日后。”
姜衍君暗自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试探:“那这两天,我能不能在西京城中逛逛?”
“随你。”他答应得爽快。
认识这么些年,沈弗攸自然知道她不是个安分的主,却还是由着她去。只要不死,怎么都成。
他随手抛过去一袋银钱,叮嘱道,“三日后的卯时,我派人到城外的沣水渡口接你。”
她接了银子,好声好气地同阿兄请辞,上街去了。
见她走了,琴师也收起了琴,说道:“你太娇纵着她了,什么事都任着她胡闹。”
沈弗攸笑着问道:“那么我当如何?”
街上张了榜文,榜文说宫中某位贵人病重,要招募民间医术大能入宫去行医。治好了则赏金千斤,治不好则人头落地。
姜衍君觉得有些好笑,处罚这样重,谁还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给他治病。
而那位令众医官都束手无策的病人,除了当朝皇帝,还能是谁呢?
陛下病笃日久,温太傅忧心陛下近况,同样寝食难安,温尚瑾也连续几日没到那旧宅中去了。
几乎快忘了那位不并不乖觉的女公子。
直到守在旧宅的张伯遣人来告知,温尚瑾方才知晓,她早已逃之夭夭了。
此刻,齐恂也恰好在温府,与温尚瑾同坐。
他问:“何人跑了?你从宫宴上带走的那位?”
二公子正襟危坐,攥紧了拳头,却面不改色道:“逃了,抓回来便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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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识卿面(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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