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居雍宫的天子成了个傻子,姜衍君遽尔一笑,将散落的鬓发顺在耳后,回身看向他。
“亏你还笑得出来。”温尚瑾暗恼又无奈,从见她第一面就该知道她是这样睚眦必报的性子。
“你是在担心他,还是在担心齐恂?”她问。
“齐恂有何需要我担心的?他父亲受命封为丞相,如今齐家把持着朝政,至于龙椅上坐着的是谁不重要。一个傻子,可比庸碌之辈好掌控得多。”温尚瑾道,“我担心的是你。”
姜衍君淡淡说道:“哦?温大人也会说起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论啊,劳你费心了。”
他观了一会雪,又望着身侧人,眼角缀着些无奈苦楚。
“我知道,他不死,你不会罢休。我要怎么做你才会收手?”
温尚瑾以为此番推心置腹足够诚恳,可她不应答,那就是不论他怎么做,她都不会收手。
“衍君。”他又叫着她。
姜衍君这才开口道:“我想要回永州符氏的一切,你办得到吗?”
温尚瑾道:“办不到。”
她毫不留情道:“那就不要再说了。”
温尚瑾却退一步,说道:“给不了你永州,还你初陵郡可好?”
她从前的家就在初陵,姜衍君却一口回绝:“我不要初陵。”
她与沈弗攸是自家人,如今初陵郡就在他手里,哪有跟自家人抢地盘的道理?
“你不想回永州去吗?”温尚瑾更看不懂她了。
姜衍君心直口快:“永州符氏的族人都已死尽了,我还回去做什么?”
她又一次把天聊死了。
温尚瑾在她语出惊人后,转身欲走,却又听得她开口。
“陪我看一会雪吧。”
她说:“西京的雪这样好看,总说那些不合时宜的话做什么?永州地处东南,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
也从未遭过这么大的难。
风雪之声,愈听愈飘零。
也许过不了多久,就没有办法再平心静气地观一场雪了。
温尚瑾又接着说道:“其实今日父亲上朝时,与齐丞相商榷着为符将军平反,追封他为初陵郡侯。”
“平反?”
“是。”
姜衍君道:“我父亲本来就是叛臣,用不着平反。”
为何要洗清罪名?血债血偿就够了。你们这样搞,我哪里还有借口兴兵造反啊?
她只觉得这群人狡猾得很,为了防止符氏的残部再生事端,便选择用道德筑高台,将他们围困其中,找不出掀起动乱的理由来。
温尚瑾只能说:“父亲有自己的考量,执意与叛臣结姻亲,说出去不太好听。”
“随你们的便吧。”姜衍君道,“左右不过是成王败寇,史官的笔杆子也听由你们调遣,何况是指鹿为马,辩黑为白的事。”
她竟是这般想,温尚瑾着实不懂她。也不再与她争论辩驳,旋即拂袖而去了。
温二公子与其妻总是相见不欢。
后来几日,他忙于朝中事务,常与齐恂久留宫中,晨起时出门,掌灯后才归家。
两人每每见着,也总是聚少话也少。
腊月里天寒,甘夫人染了寒疾,咳了几日,汤药喝了几副都不见好转。
好不容易轮到休沐日,温尚瑾才得闲去探望她。
落雪的小院里,两棵落光了叶子的梧桐木,几只鸟雀在枝头栖息,被少年的脚步声惊起,跃到别的院里去。
彼时晴宜正在屋里侍奉夫人喝药,尚瑾进门恭恭敬敬行了礼。
“呦——”甘夫人不曾抬眼,开口却奚落起他来,“少卿大人平日里不见个人影,今日难得发起孝心来了。”
温尚瑾道:“昨宵风寒霜重,儿忧心阿母又着凉了。听闻阿母喝了这么些天的药,反而愈发病笃了,会不会是这药不对症的问题?”
这话不知怎么惹怒了她,甘夫人拍案骂道:“我看你才有问题!”
晴宜悄声提醒他说:“这药是少夫人亲自督在后厨煎的,还添了永州牧送来的肺金草。”
甘夫人又道:“你有这闲暇,还不如多去看看衍君。”
温尚瑾问:“她也病了吗?”
甘夫人刚舒展的眉,这会又紧蹙了起来。
“没病不能去看吗?”
的确是如此,虽为夫妻,却徒有其名。凡事都要等到师出有名,他才敢主动去寻她。
况且不久前,他还因符将军的事同她生了些龃龉,至今未平复。
温尚瑾道:“阿母说的是,怪我只忙于宫中事,疏忽了家里人。”
他同母亲请辞,携着一封来自永州的书信,便向自己的弥尘院去了。
然而那人是不需要他关照的,待她的好意她也不会心领,这样想着,他的脚步也越发迟缓,近乎踟蹰不前。
冬日密雪,庭中有碎玉之声。
而这碎玉并非下雪声,而是琴音。
少年行至廊下怔怔立着,锦缎华服随风飘摇。
他见衍君坐在檐下,独奏秦琴。大雪天里,按弦的指节都冻得通红,她却难得有这样的闲情雅致。
她一曲未毕,他也未尝走近。他怕自己的贸然闯入,搅乱一庭的清幽。
琴声止了,姜衍君抬首看他时,略略莞尔,却懒得起身相迎。
她笑道:“温大人今日怎么得闲来听琴曲,偷听可不成,我得收钱。”
这一开口,像事先和甘夫人串通好了一样,怎么都是这样揶揄的语气。
“就这走了调的琴音,你也好意思收钱?”温尚瑾轻轻一笑,抬脚绕到她身侧来。
姜衍君抬手召侍女把琴收去,又道:“这把琴虽产自建州,却也陪我在永州待了多年,到了建州干旱少雨,琴身裂了,音色也不如从前温润。”
温尚瑾同她道:“明日我去问问制琴的师傅,可还剩下阴干的木料,再给你制一把新的琴。”
她啧啧道:“无事献殷勤。”
他辩无可辩,“怎么这样看我?”
“不然,你想我该怎么看你?”
温尚瑾双手呈上那封书信,道:“有一封给你的书信,自永州来。”
衍君面色一僵,接过了信,没当他的面拆开,只说道:“下次让府里的婢子送来便好了,何须你亲自去取。”
温尚瑾道:“从前你与永州牧走得格外近些,他写来的信,不拆开看看吗?”
姜衍君对上他探究的目光,问:“怎么?你也想看?”
温尚瑾道:“我只是忧心沈家家主并非善茬,你又被他利用了去,白白给人当刀使。”
与弑君者走得这么近的,能是什么善臣?
她未加思忖便毫不留情道,“我与沈家阿兄自幼相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不劳你费心。”
“呵——自幼相识。”他自嘲似的复述着这句话,缓缓往后退了几步。“自幼相识你就辨得清他么?当你欲行不轨之事时,可分得清他是助纣为虐,还是借刀杀人?还是说——你与他共为不轨?”
他突然骂得这般难听,姜衍君气得将信封攥得皲裂,指着院门怒道:“你给我出去!出去!”
温尚瑾驳道:“这是我家,我的院子,我凭什么出去?”
武将家的女儿生气起来,岂是会同你讲理的?
她起身就将人撞得脚下趔趄,还没等他站稳,就把人推出门外去。
“砰”的一声,院门重重合上,温尚瑾被关在院外,里头的人毫不留情卡上门闩,谁有心情同他解释凭什么?
那是个一点就炸的爆竹,而他也年少气盛,自然不懂什么温言软语,更不愿先一步低下头去。
五日逢着一休沐,二公子雪天里却被关在院外,而罪魁祸首连一把伞都不愿施舍给他。
午时传饭,少夫人气未消,不肯开院门。
申时叩门,无人应答。
掌灯时分,院门外多了两只雪狮子,温二公子坐在院门口淋雪。
冬日里入夜早,少夫人尚在赌气,整日没有用膳。
温二公子晚上又去同甘夫人问安。
母亲劝他说,夫妻之间哪有隔夜仇?你去好好劝劝她,赔个礼道个歉,这事也就过去了。
少年误以为夫妻之间的仇不能隔夜,急了,这可如何是好?
甘夫人怒其不争,骂道:废物,能不能学学你阿父?
温太傅年轻时为得酒家女儿青眼,也曾四顾酒肆。有一次冬日下雪,酒肆开店极晚,太傅大人竟在酒肆外立雪等了两个时辰。
酒家女儿被他扰得烦了,生意也不好做,才勉为其难答应了他,不情不愿地做了太傅夫人。
温尚瑾得了母亲点拨,去父亲书房里取了诸夏十六州的舆图来,温家给夫人的赔礼素来讲究。
少年再到院外时,见一只雪狮子头上插了根草,不禁觉得好笑,顿时郁气也消散了。
弥尘院里的灯火微细,姜衍君卸了晚妆却未睡,只身在庭鹤轩中提笔写着寄往永州的回信。
这间屋子的名字与她的字一样,都有一个“鹤”字,衍君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也从没问过温尚瑾。
夜深极寒,砚冰坚,若非有炭火烘烤,墨汁几乎析出冰晶。
姜衍君放才写到一半,突然听到外面传来沉闷的声响,像是大雪压塌枝干的声音。
衍君搁下笔,搓了搓冻僵的双手,询问门外的侍女:“外头什么动静?”
侍女支支吾吾回答:“二夫人,要不您还是自己来看看……”
她披了貂裘提了灯台出门去,转眼就见墙头攀了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在她的眼皮底下翻墙到院里来……
少年怀抱着一条长方锦盒,沾了满身的雪。
姜衍君看向他,冷声道:“谁准你进来了?”
温尚瑾不敢走近,与她隔得远远的,好声好气道:“夫人能不能先把灯台放下?”
末了,他又补上一句:“母亲命我来赔礼道歉,不敢违逆。”
温家传统,割地求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笼中雀(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