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疼...好疼...”
“背完诗三百,阿虎的饴糖...能给了么?”
顾见春掌心的小手骤然失力滑落,那个满脸血污的孩子在生命最后的恍惚间,仍执着惦念着三日未兑现的糖块。
顾见春呼吸骤滞,眼前的景象令他胸腔涌起厌恶。记忆深处似曾相识的画面再度浮现——同样赤焰灼天,同样尸横遍野,同样回荡着孩童破碎的呓语,时空在此刻诡异重叠。
原以为会爆发一场激烈战斗,未料万寿宫手段竟这般狠辣,竟将无辜村民尽数屠戮。昨日还笑盈盈递来茄子的王婶,前日为他鸣不平的徐铁匠,总往他竹篓里塞鲜果的李婆婆......
焦土之上反复搜查十余遍,唯余遍地残躯。独有个气息奄奄的汉子,似专程候在断墙之下。
“小兄弟...他们掳走了阿柱...”顾见春正欲运功施救,那人突然抓住他衣襟,“孙家宅院...布了天罗地网...万万去不得......”
“孙家?”顾见春追问道。
“你凑近些...我...”话音渐弱时,寒光乍现。顾见春偏头闪避,淬毒匕首擦着耳畔钉入焦木。再回首,那汉子已面带诡笑气绝身亡,齿间藏着的毒囊赫然破裂。
魔宫行事果然阴毒,连死士性命都视若草芥。
月色如霜,映着剑客那少有的怒容,他紧了紧背上昏睡的苏决明,朝着孙家的方向疾掠而去。
......
在血腥与焦灼交织的荒山中,两个少年人跌跌撞撞地奔逃。
逃亡仿佛永无止境。
破碎记忆如潮水涌来——焚天的烈焰,堆积的尸骸,永不停歇的追兵。
夜风裹挟着焦土气息,恍惚间又见数日前炼狱般的场景。唯一不同是此刻身侧不再是咳血的白发长者,而是少年染血的呜咽。
林间光线昏沉,夜来迅疾出手制伏两名黑袍人后,陡然止住身形。
“阿柱,听我说!这样只会被逼上死路,我们必须分头行动!”
“不可...”少年惊恐后退,“那你...”
“跑!全力往双溪镇跑!”夜来扣住他颤抖的肩膀,将那枚玉简与红漆木盒递到对方掌心,厉声喝道,“带着这个,到府衙报官,如此才能救你娘,也救我!”
“——找不到我娘前,阎王收不走我性命。”
少年被这决绝气势震慑,迷惘眼神逐渐沉淀为坚毅。
“走!”夜来猛力将其推向小径,握紧剑柄朝山巅疾驰。
“人往山上去了!”
“追!”
身后村落火光冲天,她却迎着月光奔向孤崖。
无缘崖。
少女蓦然驻足。
仙子谪黜之地,孙氏断情之地,今日,却不会是她殒命之地。
辛九讥讽道:“怎不继续逃了?”
夜来眯起星眸:“逃累了。”
月华下少女横握赤鞘,周身寒气凝作霜雾。
“你也配握剑?”
“将死之人,还敢狂妄!”辛九抖腕振剑,寒芒破空。
话音方落,黑影如鹞鹰掠起,剑影与杀意瞬间绞碎月色。
......
少年跌入泥泞时,玉简棱角刺破他的掌心,疼痛令他猛然清醒。
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竟让母亲与少女舍命相护,独自仓皇奔逃?
娘亲往日坚毅的誓言突然在耳畔回响。
——“你父亲绝不会抛下我们...他定会回家的。”
少女眸光灼灼如焰。
——“我一定会找到我娘...”
少年摩挲怀中物事,他知道,那是少女仅剩的得以归家的凭证。可现在她却将其视作保命符,就这样托付给了自己。
“不!”他咬紧牙关折返,逆着山风奔向峰顶。
......
阿柱借着灌木遮掩靠近,但见剑气纵横寒光四溢。少女周身流转月华清辉,三丈方圆竟似凝冰结霜。
那辛九与孙氏久战负伤,剑势却愈发诡谲如银蟒吐芯。十余黑袍客围作铁桶,未得号令,俱不敢贸然进击。
“列爚音阵!”
辛九爆喝一声,那黑袍众当即会意,夜来仅凭飘忽身法勉力周旋,忽觉对手招式骤变,剑锋震颤发出刺耳鸣响,原是看破她目不能视,欲以声扰敌。
“铮——铮——”
利刃破空声扰了风语,夜来稍滞须臾,顿觉背后寒芒逼至。夜来眸底掠过冷电,故露右肩破绽。辛九果然中计挺剑直取,夜来却旋身化劲,一招玉龙衔环扣其腕脉,二人掌风激荡,衣袂翻飞若惊鸿相搏。
暗处阿柱心急如焚,虽不明其中关窍,却察觉夜来气息愈发滞涩,渐显颓势。他慌忙拨开草丛靠近,绞尽脑汁思量对策。然其自幼未得娘亲传授武艺,纵使顾大哥偶有指点,亦不过些许粗浅招式。此刻直面这愈收愈紧的森寒杀阵,少年竟束手无策。
——怎么办...
——怎么才能救阿霜?
辛九受此一击连退数步,喉间猛然涌上腥甜,嘴角溢出血线。他抹去血迹冷笑,暗想这女子拳劲虚浮,分明已是强弩之末。
夜来被震退十余步,后背撞上崖边古松才堪堪稳住身形。金属撞击声里,忽闻阵法踏位错乱,机不可失,她反手将剑鞘抵在掌心,“砰”地一声,一招飞叶寻花,刹那间血光炸裂如红梅绽雪,包围圈应声而破。
“失了兵刃,且看你如何招架!”辛九振剑清鸣,剑锋映着狞笑步步紧逼。
谁料眼前情势正中夜来下怀,袖间无声坠下一柄寒刃,于暗处流转幽芒。
——下一招银勾软红,定要此人断送性命。
其余宵小,不足为惧。
山下火海滔滔。
——惟愿那少年已得平安脱身。
辛九误以为对手再无还手之力,剑锋直刺命门,却见夜来眸中精光乍现,袖底寒刃贴肘飞掠,宁可胸腹尽敞,也要将利刃逼向敌喉生死关隘。
刹那间,一道灰影似鬼魅般闪现,阻隔在两人中间,却没能阻下两人之间的杀招。
剑光刺来,短刃脱手飞出,辛九喉间绽开血痕。少年猝然闯入,踉跄着将夜来护在身下。即便如此,这已是他此生最快的速度。
三者竟齐齐栽倒。
夜来怔怔望着眼前的少年,鲜血正从他唇角渗出,滴落在自己脸颊上。
“你......”为何要挡?
她心底竟生出一丝恼怒,分明是胜券在握的局面,却因这少年出现,事态骤然脱离了她的掌控。
——替一个杀手奔命,这少年该有多傻。
“我不通武艺,唯有以身相护......”阿柱唇角渗出血线,“是我无用,救不得母亲,却再不能教他们伤你分毫。”
“痴儿。”夜来轻叹。她未言明早有后招,本无需性命相搏。终究是自负误判,累及这赤诚心性。
生死于她本如飘絮,此刻少年的身躯却似千钧之重。
少年力竭坠落,嘴角却扬起笑意。
“阿霜定是忆起往事了。”
夜来剑锋轻颤:“你怎知...”
“自村里逃亡,你便似换了个人......”少年咳出血沫,“杀伐果决,判若两人。”
夜来持剑的手微微发抖。是也,刀光剑影间,记忆碎片拼合成卷,前尘往事如月破重云般清晰浮现。
“夜来,我叫夜来。”她忽然开口,恍若兑现某个莫名的诺言。
“好名字......”阿柱气若游丝地笑,“可惜...黛州...我不能随你去了。”
“凝神。”夜来掌心覆上他心脉,寒雾顺着经络漫延。阿柱却骤然扣住她手腕:“莫费力气了...快走......”
霜花悄然攀上少年眉梢,夜来恍若未觉,内力如江河倾注。霜华毒掌,一念生死,一念枯荣。
“好冷...好冷......”阿柱双目渐渐失神,只觉浑身冻得发抖。
余众持刃,见此女凶状,进退两难。
“头儿也死了...怎么办?”
“怕个娘们作甚!宰了她!”
暴喝声中,寒芒再起。
夜来对周遭刀光置若罔闻:“活下去...孙婆婆拼着性命护你,你怎么能轻易去死呢?”
“阿霜,我想...我娘亲。她一个人,总是要害怕的...你也一定想你的娘亲吧?”阿柱却执拗地叫着这个名字,勉力将那洇血的包裹递到对方手中,“阿霜,你要好好活着,一定要找到你娘...”
悬在半空的手随玉简与木盒,一道倏然坠落。
零散的记忆裹挟着杀意涌入脑海,夜来把少年轻放在地面,反手抽出没于对方背上的剑刃。
没错,她不是阿霜,她是夜来。
亦是十恶司,嗔刃。
刀光劈面而至。
纤指挟住森冷刃口,再抬眼时,夜来眸中霜雪漫天。
“你们,该死。”
阿柱退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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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芦花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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