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飞叶寻花花自去,化作落红更待春

“他们往那边去了!”

“追!”

“这里!你们几个!都跟上!”

奔逃,奔逃,无休止的奔逃.......

夜来不知前路通向何方,只跟着啼血客在幽暗山径疾驰。维系二人的唯余那柄赤红剑鞘——老者借予的防身之物,倒显出几分与冷硬外表不符的善意。

“小丫头...”咳嗽声混着风声,“...难道没人教过你,遇上这等场面,应是走为上策么?”

夜来声如凝霜:“要逃你自己逃,扯我作甚? ”

啼血客摇头:“你方才援手之恩...咳...如今老夫带你脱困,两不相欠。”

远处人声渐近,夜来眉心紧蹙。剑鞘忽抵住啼血客后心要穴。

“你若报恩,交出玉生烟,你我...咳咳...”她话音未落,气息骤乱,倚着剑鞘才堪堪站稳,“玉生烟...拿来!”

如此说着,她怀中忽而掉出一褪色的香囊,可那绣工着实精湛,虽说只绣了一半,却看不出什么名堂。啼血客在旁观忖,老眉一挑,却不言语。

夜来慌忙将其藏回怀中,饶是虚弱无比,她仍化掌为刃,将其牢牢抵在啼血客颈边。

啼血客当即笑道:“...倔丫头!老夫几时说过玉生烟在身?”

“怎可能?!”夜来血色尽褪,原当啼血客在诓骗柳书生,岂料字字非虚!她欺身上前竟要搜身,“东西何在?!立刻交出!”她眼前金星乱迸却顾不得,若断此线索,不知又要蹉跎多少年月。

她实在耗不起了......

“哎哎...老夫不过戏言!姑娘家怎动起手来!”啼血客一阵惊诧,踉跄后退,“摘星阁素来狡诈,老夫不过多留个心眼,早藏在别处了!要取便随我来!”话音未落已掠出丈外。

“凭何再信你?”夜来屡遭愚弄,胸中顿时腾起一股郁气。

“咳...若我家幺女在世,也该有你这般年岁了...”啼血客浑浊老眼泛起悲怆,忽又笑道,“倒是合老夫脾性!若寻不着你娘,便折在仇家手里,岂不可怜!”

“谁要你可怜?!”夜来眸中寒星迸射,终于怒起心头。

啼血客抚掌大笑:“咳咳...总算见着点活人模样了!说来你娘名讳为何?指不定...”

夜来骤然抿唇,却撇过脸去:“萱娘。江湖人都这般唤她。”

“唔...”啼血客摸着下颌,沉吟良久。

夜来攥紧衣袖,喉间发紧,却强作漠然。

“老夫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啼血客思索一番,却道,“小丫头,不如你跟老夫回桃...”

话音未落,林间骤然卷起一股疾风,正打断二人交谈——

寒芒如电,破空而至,啼血客一把拂开夜来,硬用肩胛接下冷箭。箭镞入骨,只听他闷哼一声,踉跄坠地。

“咳...好个穷追不舍...百步穿杨的功夫,慕家小子当真名不虚传。”

啼血客抹去唇角血痕,竟生生拗断箭杆。磷粉纷扬间,他忽朝夜来身后高喝:

“小辈要行卸磨杀驴之事?”

“——我们的交易有你儿子的命,可没有你的命。钱货两讫,若再阻挠,休怪剑下无情!”玄铁重剑横扫而过,剑气摧折灌木如浪,锋芒所及草木尽偃。慕小楼振剑而立:

“玉生烟,还有嗔刃,某这便收下了。”

啼血客横剑冷笑:“哼!啼血剑前夺命,且看你有无这般本事!”赤锋饮血愈艳,剑芒吞吐竟似活物。

好剑。

夜来暗惊此剑妖异,却见持剑者双目赤红,额角青虬暴起,俨然将成剑傀。

“小丫头,老夫数三声——”

正待交锋之际,夜来耳中忽灌密语:

“崖下三丈,古松虬枝。各凭本事!”

夜来身形微滞,未料秘宝竟藏于此等险地。

“三——”

“二——”

未待数尽,夜来已纵身疾退。比起缠斗,夺取玉生烟方为要务!

“嘁!倒是个急性子!”啼血客嗤笑未落,周身筋肉遽然贲张如岩,赤剑迎上破空而来的玄铁重锋。

“铮——”锵然金鸣震彻幽林,双剑激荡的气浪摧折秋叶,唯余兵刃相斫之声在林间久久回响。

......

“快跑啊——快跑啊——”

耳边传来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喊。

——又来了。

夜来蹙了蹙眉。

万千嘶嚎在她耳畔回荡,犹如无间炼狱。

只是她知道,这一切,是真真切切地发生过的......

昔日,她是那个提剑追命之人。

如今,她是那个四方逃窜之人。

身后追兵无数,她不禁擦了擦面庞,只觉面上一阵钻心刺痛,就连眼皮也逐渐沉坠。她不敢大意,掌心催动内力,那素白霜花当即覆上伤处,虽说不过饮鸩止渴,竟也令那疼痛止息片刻。

几道身影顷刻点落,却听其中一人怒喝道:“追!宝物一定就在她身上!”

“快将东西交出来!否则...嘿嘿嘿...”其中一莽汉邪笑上前。

“头儿!抓了她,那老东西定能乖乖就范!”一人提议道。

夜来左右观忖,不知何时,她竟被众徒逼至崖边。几步之遥,便是峭壁千仞。

——真要信那啼血客的话么?

脚跟点落之间,碎石扑簌落下,直直坠入深不可见的云雾之中。而她中毒已深,却是强弩之末。

众人逐渐逼近,夜来心底一横,当即转头,纵身跃下。

“嘁!这小娘们挺倔!”

“晦气!”

“走!去追那老东西!”

“......”夜来握着那苍松老枝,银牙紧咬,手臂颤颤,气力渐消,她只得勉力坚持。此时她亦是满面淌血,就连视线也逐渐模糊。可那苍松之间染血的破布包裹却与那啼血客裹剑的布料相仿——是它无疑,啼血客未曾骗她。

她不禁心如擂鼓。如此一来,娘亲的下落...

再不敢作他想,夜来手中剑鞘一挑,抖开那布袋,其中正是一红漆木盒。

——这就是江湖上人人趋之若鹜的魔教秘宝玉生烟么?

只是此时夜来却只得屏息,因着那剑鸣之声逐渐接近——是那慕小楼与那啼血客剑器相斗之声。页岩层脆,受击即崩。一时间,竟连这崖底都巍巍而颤。

“啼血客,你敢与摘星阁对着干,就不怕丢了你桃花寨中几百条人命么?!”

“哼!老夫做事,但求问心无愧!”

两人声音渐近,松枝摇乱,夜来屏息欲定,无奈那慕小楼巨剑于崖上连连劈过,二人劲力相当,那老松却不遂人意,竟已有断折之势。

“咔...嚓——”

松枝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惨叫。

夜来掌心泌出汗来,面上灼烧不断。

“那女人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要这般护着她?”

“哈哈!关系?你们这些鹰犬就爱这套!老夫知道你们用我骗她来,休想让我当这恶人!偷袭一个小丫头算什么本事?有什么仇怨,便堂堂正正地打一场,这才是江湖男儿的作派!”

“咳咳...小丫头!你再坚持一炷香!老夫这就将这小子打杀了去!”

夜来惊诧,这啼血客倒真脾气怪异,自己怎被他瞧上?屡屡相护,只因脾气相投?只是现下她自顾不暇,更没什么精力回话。

正当此时,那树枝却摇摇欲坠,她虎口迸裂,再使不上半点力气。

“便是半柱香也...”

夜来苦笑一声,下一瞬,她抱着那染血的包裹,失控坠落,两人相斗之声与金石相击之声都渐渐离她远去。

风声呼啸,耳边竟依稀传来女人的歌谣。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①...”

那是如此奇异的歌谣,仿佛来自亘古,绵延不绝。

夜来遥遥伸出手去,却握住一片虚无长风。

“娘亲...阿湄一定会找到你......”

而她所能做的,却只是紧紧护着手中包裹,直至一阵剧痛袭来,意识沉坠于空。

月落日升,深谷幽幽。谁也没有料到,引起血雨腥风的魔教至宝,此时正躺在那重伤昏迷的少女怀中。直到昏迷前的最后一刻,她也死死抱着,仿佛抱着什么救命稻草。

而江湖风云变幻,正自此夜伊始......

......

①引自《诗经·秦风·蒹葭》,收录于程俊英译注:《诗经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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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慕子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