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拓跋部已与柔然交战多年,十年前的栗水一战,皇帝拓跋焘亲征,柔然大败,偃旗卧鼓撤于涿邪。柔然部众降魏者三十万有余,获马匹百余万。花弧正是这场战役里的骑军军侯之一。
军侯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北魏军中,什长管辖十人,屯长辖百人,军侯辖千人,千人为一部,五部为一营,三营为一军。其上还有校尉、都尉、将军等职,细分下来更为复杂,比如将军又分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等,校尉也包括步兵校尉、翊军校尉、骑军校尉等。这些官职表面上看就已足够庞杂了,但更为繁复的是职位下真正的权力交织网,很多人还没等厘清这其间的利益关系,就葬身在了权柄的明争暗斗中。
北魏政权乃拓跋部创立,拓跋部在立国之前以游牧为主,所以深重骑军,军中每一骑兵配有一到三名步兵作为辅兵,负责饲养战马、运送粮草、维护装备等工作。所以,骑军与步兵除了训练的时候会分开,其余时间都同处一地。
当时有律法,举国每三年进行一次大征兵,十六至二十二岁的男丁均可参与选拔,其组成的军队为中军。由这种方式进入军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入军虽难,待遇却是极好,其家庭以后便不用缴纳赋税,也不需服兵役,取得的军中职位也可以传给其子。所以当时平民家中一旦有人被选上,便会设宴庆贺,比中了举人都令人高兴。民间称中军所在的家庭为军户。
但如若战事吃紧,朝廷便会将罪人及家属、流民、俘虏等发配充军,如若还不够,就会再挨家挨户发放军书,要求每家必须出一位十四至六十岁四肢健全的男子参军。这种方式组成的军队叫做番军,所以一旦朝廷开始招募番兵,家家户户苦不堪言。
前面说到,边疆战事越发吃紧,朝中派人到各地招募番兵。
不过三日,商丘城内便处处贴满了征兵告示,人们茶余饭后的议题从战事究竟打得怎么样了,逐渐转变了怎么度过政府招兵这一难关。
多子的家庭自是这场危机中相对从容的,他们从家里的儿子里选出一个——一般都是最大那个,然后母亲日日做好饭好菜、准备盘缠、缝织厚衣服和被褥,父亲则是去集市上为儿子购买刀剑装备——政府是允许士兵自备武器参军的。他们把剩下不多的每一天都当作一家人团聚的最后一天度过。
独子或幼子家庭虽更为匆促但也能应付。大家告别家里唯一的儿子或父亲,氛围比多子家庭更为伤感。父母姊妹妻儿除了做着和上述同样的事以外,还盘算着家里没有了主要劳动力,剩下的成员该如何维持生计。
有一户人家只有一个年迈的老妪和残疾的女儿,按律法,如若哪家没有符合条件的男子,便需缴纳普通家庭所无法承受的超额赋税。她们在这之前日子过得已是十分窘迫,再不知如何承担这成倍的赋税,于是某日下午,二人一齐自缢,辞了这人世。
招番兵的军书自然不是给所有人家都发的。像那种大富大贵或颇有权势之家就会被招兵官吏不小心“漏掉”。也有些不上不下的人家,有点小门道,虽收到了军书,但经过上下一番打点,最终也免除了兵役,只需多缴赋税即可。
花木兰家收到了不止一份军书。
除了每家无差别发放的番兵招兵书外,还有几张点了花弧大名的中军军书,要求花弧复任骑军军侯,统领千人。花弧告老辞官时已四十又八,如今十年过去,他已近花甲之年。魏法虽规定,中军职位可以传其子,而弟弟花雄年幼,仅十二周岁,自是无法继任父亲职位从军。
柔然余烬复起,边关战事告急,但木兰家里的情况已是比别家好了千倍万倍,至少他们不愁温饱,甚至能读书习武,所以哪能在危难关头独善其身!
花弧从接到军书那日起就开始备粮训马,这些天一直忙碌未停歇。军书里写到,花弧已离军十年,往日部下皆已调离,所以须先在半月内前往冀州,重新分配军务后再去往前线。木兰注意到,番军军书也写着要在两月内去冀州报到。
从商丘到冀州,快马长途奔袭需三天,徒步则需一月半有余。多数百姓家里无马,所以番军军书日限稍缓。
大青本是之前花弧买给木兰学习骑术的。木兰与之初见时它正值壮年,黝黑的皮毛下泛着光泽,木兰一眼便相中了它。大青虽体格大,脾气却是极温顺的,除了日日伴木兰骑射玩耍,平时家里有人去集市采购时也会骑着它。父亲这几日没有过度操劳这匹已过盛年时期的马,反倒是买了比平日里更好的粮草喂给它,想必是准备带着它一同去冀州吧。
军队里虽有不少自己培养的和从敌军那俘获的战马,但其质量参差不齐,老弱病瘦皆有。不用多想就知道,好马定是早就被挑走了,有时以为自己幸运,好不容易遇到个体格健壮的马,但竟是匹不服管教毫不顺从的烈马。所以骑军只要有条件,一般都会自己备马。更何况,从商丘到冀州的路,如果不骑马铁定是无法在半月内赶到的。
花弧打算五日后再行出发。快马只需三日,大青虽不如往年,但五日足够了,剩下五日以便应对各种突发状况。
木兰不想让父亲从军。
或者说,木兰想自己去从军。
一开始,木兰只是不忍一头白发的父亲又重新开始劳碌。他前半辈子在军队里操劳,中间十年为女儿和家庭操劳,好不容易等到女儿长大,在即将可以享清福时又被唤去操劳剩下这半辈子。甚至,还不仅仅只是操劳而已。一个年近六十的老汉,在战场怕是凶多吉少。
所以,她想了许多办法,她有想过同某些家庭一样找一些“门道”免了这兵役。但很快就被她否决了,这样做确实可以不让父亲后半辈子操劳,可花家却会被万人耻笑。如果花弧发现自己攒了半世的英明就这样被毁掉,说不定会急得自戕,所以断不可这样做。
但是另一个办法这几天却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要替父亲去冀州从军。
木兰开始想这个方法的可行性。
首先,以女子的身份参军断然是不行。军书明文规定,参军者需是十四至六十周岁的男子,就算是后代继任父亲职位,也须是儿子才能继承。但木兰就是木兰啊,这种时候别人肯定会想“如若我是个男子就好了”,木兰想的却是“这可憎的招兵律法,不知是哪个浑球写的,害得我还须另想他法,来日有机会一定改了它去。”
然后,木兰便又生出一个更为大胆的法子——她要女扮男装去参军。这个想法对她来说并不是天马行空,木兰年已十六,身长和同龄男子无异,并且她样貌清俊秀丽,只要她身着素装,旁人只会觉得这是好一个翩翩公子、俊秀书生。
除此之外,木兰从小便念书习拳,精通马术骑射,在军营里不一定就会比人弱。况且木兰所习之书并非和男儿一样全是科考卷本,她上至天文古今、下到兵法政事都有涉猎,可以称得上是颇有谋略。就算真的技不过人,她大可以说自己只是一介书生,应朝廷急招征兵才来,不懂拳脚也不知兵法,这样也不至于丢了父亲的脸面。
木兰还考虑了很多其他事情,比如与人同吃同住会不会露馅。这个更是不必忧心,小时候父亲与她讲过很多军营里的事,她知道以父亲的官职必是单住一间,不会与人有太多牵扯。此次前去是为了接替父亲的骑军军侯,所以军中肯定会给自己单独设帐。
又比如行军途中会有被发现的风险吗。木兰略懂地理,她知道此次征战的柔然部在西北方,那里春夏风沙极大,行军路上骑马奔波时,一般要用布条围住口鼻和额头,以防沙子进入眼睛和气道。而秋冬之时,又是极寒,冬季更是大雪漫天,路途都被积雪覆盖,当地的人都要穿袄披氅、头戴棉帽。
花木兰考虑了很多很多,这是继六岁那年发现嘲风兽后的第二个不眠夜。
就算一切都失败了,更何况——“更何况我还有嘲风,它会帮助我的。”木兰想。与嘲风相处的这些年,木兰发现它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绝情,它只是高傲。
但是,木兰还是在天亮之前拿出床底那把剑,凑近了问:”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嘲风。”就像十年前在祠堂问那样。回应她的是久久的安静。
最开始,这个荒谬的想法只是一个雏形,但木兰把越来越多的可能性堆积在一起,发现女扮男装混进军营的可行性是非常大的,现在就剩要不要将这个决定告诉家人的问题。思来想去,木兰决定只告诉昭朝一人。
她与昭朝是从小到大最好的玩伴,小时候自己召唤出嘲风兽后,就因忙于上学习武而疏远过昭朝一段时间,不过后来木兰向昭朝解释了原委,把嘲风兽的存在告诉了她,那次谈话之后,二人就约定今后不可对彼此有秘密,不能什么事都独自承担。
事不宜迟,木兰天刚亮就出发去了昭朝家,赶到的时候昭朝才刚洗漱完毕。木兰很少一大早就出现在自己家里,于是昭朝内心隐隐不安,“你怎么啦?有什么事我们去山坡说吧。”那是两人的秘密基地,小时候她们就经常一同在这里玩耍。
“我想去冀州。”
“去冀州?你一个人?搬迁还是远游?”
“不,是去替我父亲从军。番兵的招兵书,你家也收到了吧?”
木兰将这些天所想的一切都告诉了昭朝。等来的却也是良久的沉默。然后昭朝转身离去。
“你去哪里,昭朝?你生气了吗?”
“不,我回家去给你准备点路上的干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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