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对面的野兽渐渐没了耐心，红色的眼睛越发凶恶，张开的狼口冒出腥臭的气息。
海娘死死盯着巨大的黑狼，神经紧绷着，有风略过她的发丝，古老藤蔓上落下的叶子轻轻飘落于水面——
下一刻，身体比大脑更先行动起来，几乎在眨眼的瞬间，海娘就完成了收起红伞和捞起小狗两个动作，紧接着，没有丝毫凝滞地转了身子，用几乎是与清风比肩的速度沿着荒草凄凄的路全力奔袭着。
耳侧传来一阵腥气的湿热暖风，海娘立刻用收起的红伞抵住从背后袭来的狼牙，黑狼锋利的爪子将将擦着海娘的眼睛，若她反应再迟一些，狼爪就会生生剜掉她的双眼。果真是心黑的畜生。
护在海娘右臂弯里的小狗在这混乱的时候被甩了出去，瘦小的身子砸在石头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海娘用仅有的左手死死握着伞柄，黑狼的巨口被伞身顶着无法闭合，腥臭恶心的唾液从狼口滴落掉在海娘的脸上。
此刻，她无比庆幸自己的脸上缠着绷带，这黑毛畜生怕是吃了不少人，从它嘴里散发出的血腥气令海娘几乎呕了出来，令她差点松了手上的力道。
巨狼的力气很大，海娘的左手开始微微发起了颤。她身上的伤还没好利落，经过这一系列的动作，好不容易长出嫩肉的口子有了裂开的趋势。血液从皮肤各处渗了出来，染红了姑娘素色的衣裳。
四散的血腥味刺激得黑狼越发兴奋。在它眼里，狼口之下的海娘已经是必死无疑的口粮。
海娘直视着黑狼近在咫尺的红色眼睛，将黑狼的恶意看得明明白白，她死死咬着牙。心里打定主意哪怕今日真要葬身狼腹，也定不让这黑毛畜生吃得痛快。
忽而，巨狼的身子僵了僵，原来是小黑犬扑过来咬住了它的后腿。尽管小黑犬是一条还没长大的幼犬，但一口嫩牙却真实地陷进了巨大黑狼的肉里。
黑毛狼吃了疼，猛地一蹬后腿，将小黑犬踹出很远。这一蹬，小黑犬趴在地上半天没有站起身，发出嘤嘤的哀嚎，估计是被踹碎了骨头。
海娘嘴唇发着抖，眼睛也有些酸，她突然很想很想喊出来，喊出声，心里头太堵了，她似乎遇见过相似的场景很多很多次，就似乎……和她扯上关系的，都不会得到好的结果。
她想喊出声，可她嗓子坏了，是个哑巴。
她还是抓住了小黑犬制造出来的，让黑毛狼分了神的间隙，将红伞狠狠扎进了狼的上颚。
子皿婆婆给海娘的伞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做的，着实结实，在狼口中僵持了这么半天，却毫发不损。真是一把好伞，海娘心里发着狠，左手继续加了力道，伞顶凸起的部分划破了狼嘴，有血淅淅沥沥流了出来。
黑狼受了伤，发了狂，整个身子一扭，试图将海娘甩开，然而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姑娘却并没有被甩开，反而逼得更进一步。
然而下一刻，海娘不得不撤了力道，刀刃一样锋利的粗壮尾巴直勾勾戳在海娘原本站立之处，而海娘自身则顺着狼身扭转的力道被甩飞了出去，径直撞在了半浸在黑水里的青铜巨钟上，巨大的力道让姑娘的肺腑都震了震，她“哇”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青铜巨钟在庞大的冲击力下，发出了嗡鸣。那声音震耳欲聋，传出很远，海娘撞在古钟之上后便沿着巨钟的坡度滚进了黑水里，她离着巨钟很近，声音将黑水震得发抖，也震得海娘脑仁直发疼。
她终是一口气没缓过来，直直往黑水深处沉去。眼前发着白，只能隐约听见小黑犬嘤嘤地叫，海娘觉得她大概要死了，只是自己弄丢了太多记忆，所以连临死前的走马灯都是一片空白的。
有些可惜，原以为能在临死时刻突然想起几个片段，然后她就能知道自己是谁了。
当初在阿牛院子里的老树下用树枝写了个“海”字，其实不过是因为哪怕什么都忘了，但在意识回归，双眼还无法睁开，整个人只能直挺挺躺在床上的时候，在无边无际的空白的梦里，总会有浪涛的声音，那声音像清脆的琉璃相击，像星辰在眨巴眼睛，像夕照时候落在天幕的袅袅炊烟。
在一片空白虚无里，如此好听，如此震撼。
她忍不住回头看去——
便看见了无边无际的湛蓝色大海。
那是无穷噩梦里唯一的色彩。
她面前左右皆是虚无的白，可她的身后，是晶莹漂亮，波光粼粼的海。
于是，她的名字便是“海娘”了。可她到了最后，即使是走马灯，也什么信息都没有得到。倘若死在了这片水里是她最终的归宿，倒也算不上什么坏事，她宁静地想。
黑色的死水淹没了海娘的整个身体——
如果海娘是个真正的人族，那么此刻她便会在水中窒息死去。
可，海娘并不是。
就算她失去了记忆，忘了很多事情，甚至连自己是谁，本名叫什么，住在哪里都忘得一干二净，可她的种族，她的基因，她的本能，是不会被夺走的，也无法被夺走。
迟来的水轻柔地划过海娘的每一寸身体，仿若母亲的怀抱。极度缺水的身体在水流的轻抚下逐渐回春，如同重生。
不管是何处何地的水，不管是奔流着跃动着的亦或是困在某处百年未动的水，不管是脏的还是干净的水，皆是同宗同源。
它们全都来自同一个地方，而最终，也会归于同一个地方，不管这个过程会经过多少沧海桑田，不可改，不可逆。
于是行走于陆地的海妖啊，借着水的力量，水的因果，终于回了海里。
涟漪不断向外扩去，渐渐恢复平静的黑水，突然从水面之下再次被打乱，有姑娘浑身湿透着，一点一点爬出了水。
她捋了一把挡住眼睛的散发，当腥风再次逼近的时刻，立刻闪身避开。她的动作相比于落水之前更为有力度，也更为灵敏。
下一瞬，湿透的姑娘闪身来到黑狼的身后，抬起腿，重重一踢，直接踹到了狼腹，巨狼“砰”的一声掉进了黑水里。她没有停下动作，而是直接踏着黑狼落水的位置，踩进水中。
水面无风却起了浪，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水面渐渐平静下来，而后黑水某处咕噜咕噜浮起了水泡，苍白的手从水中伸出，扒着水边的青石，游了上来。
姑娘踉踉跄跄跑向小黑犬倒地的位置，小狗趴在地上，鼻子嘴中冒着血泡，见到姑娘过来，勉强着伸出小脑袋，将毛茸茸的下巴放到姑娘朝上的手心里，嘤嘤叫了两声。
小黑犬还活着，但马上就要死了。海娘张了张口，胸腔震颤着，她有些想哭，可并不能哭出来，她突然发觉自己很麻木，麻木到连哭泣都已经不会了，像个冷血的混蛋。
看着将死的小狗，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它逐渐死去吗？
不行，海娘想，她要救它，眼睁睁看着却什么都不去做是天底下最恶心、最可恨、最该死的事了。她小心翼翼地，将动作放得极缓，把地上的小黑狗慢慢托在自己的怀里，她要去村里找养狗的人帮忙。
就在她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小黑狗身上时候，本该淹死在水中的黑狼却早已缓了过来，它并没有死，反而借着绝佳的保护色，穿行于古遗迹的阴影里，逐渐靠近着仍旧毫无所查的姑娘。
在姑娘弯腰捡红伞露出了雪白的脖颈时，黑毛狼猛地扑杀过来，眼看就要一口咬断姑娘的脖子——
却见得一个劲瘦腰身的黑衣短打少年从枝头横霹旋转而下，在野狼腾空的刹那，于腰侧抽出两把弯刀，瞬间将巨大的黑毛恶狼旋成了碎肉块。
在漫天的肉块和血水里，海娘愣愣地抬起了头，看向这个突然出现的救命恩人。少年面无表情地将出鞘的弯刀收回腰侧，垂眼俯视着抱着小崽和红伞的姑娘。整个人带着一种生人勿进的凛冽。
海娘见了他的脸，眼睛亮了亮，是个熟人，原来是外出猎狼的阿牛，想不到竟然能在此处遇上。姑娘抱着小黑犬凑近阿牛身边，有些焦急地看着身前的少年。
在海娘殷切的目光下，阿牛不太自然地僵直了身子，往旁侧移了两步，与姑娘拉开了些距离。
担忧小黑犬的海娘并没有注意到这种细节，她又往前凑了两步，看看阿牛，又看了看小黑犬，眼睛红红的，好像下一秒就能哭出声来。
阿牛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绷着身子，快速扫了一眼海娘的脸，便收回了视线。姑娘全身上下都湿透了，露出些许身体的曲线，阿牛不敢乱看，稍稍侧过头，盯着一旁的地面。
“你……”少年说话有些结巴，完全看不出他刚刚杀狼时候的冷酷。
“你怎么抱着一头狼崽？”
海娘听见阿牛如此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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