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疯狗

慕姑姑端着熬好的药进了宁康殿,清冷的风顺着翻飞的衣角卷进殿内,又立刻被挡了回去。殿内只点了几盏灯,幽幽的光晕随着开关门的动作一舔一舔。

太后已经卸了钗环,穿着一件藕色折枝花罗衫,闭着眼半靠在床头。一双纤巧白皙的手端庄地交叠着放在衾被上,依稀还能看出青葱岁月的痕迹,但满头青丝却已遮掩不住得染了霜色,眼角也爬上细纹。

慕姑姑放下汤药,拿过一件氅衣替太后披上,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太后,该吃药了。”

太后应了一声,撑着慕姑姑的手艰难地坐起身子。慕姑姑往她身后垫了一个靠枕,端过药碗吹凉了送到太后手中。

太后喝了几口,又推了回去,摆摆手示意不要了:“皇上他……派祝向忠去了琼州?”

慕姑姑接了碗,又递过一张丝帕:“是,收到捷报就出发了,今儿估计已经到了。”

太后慢条斯理地用丝帕试了试嘴角,说:“自哀家生病,皇帝越发独断了。琼州被西容占了九年,失而复得本该宽仁招抚才是。如今这样,未免叫人寒心。”说着猛烈咳了几声。

慕姑姑轻拍着太后的背:“皇上也是因为对九年前的事心有余悸,才冒进了些。您别太焦心,现在养好身体才是大事。”

太后恺掉眼角咳出来的泪,摇了摇头:“他哪是冒进,分明是想要和祝向忠演一出指鹿为马的大戏,看看那几个将军到底听不听话。子棠受伤了吗?”

慕姑姑回道:“走之前特地叮嘱了赵将军多照看些,这一战小侯爷并未受什么重伤。”

“那便好。”太后眼光沉了沉,“这些年我冷眼看着,皇上心思深,子棠也不是真的闷葫芦哑巴。眼看着老四也已经成人,若有一天我真的撒手走了,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

憔悴的脸上显出难过的神色,转眼又被太后妥帖地收拾干净。她拢了拢氅衣,起身走到窗边,微微推开一条缝。

一阵风过,树上的花被吹落了几瓣,扬起在月光里,晃晃悠悠地不知道要落到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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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瓣一样的雪顺着月光的轨迹飘飘落下,陆清允仔细地在被“扫雪”的那一堆尸体中扒着。

琼州城下的血腥味依然浓重。鲜艳的红色被践踏进泥土里,夜幕之下的琼州到处流淌着粘稠的黑。还没来得及打扫的尸体像麻袋一样随意堆放着,积起一层惨白的霜雪。有血淋淋的尸体像一只开膛破肚的鱼,肠子半拖在地上。

“乖孩子,有些狗呀,听话的时候可以让它去守门,不听话了,就得及时处理掉。”

祝向忠阴柔的声音突然像毒蛇一样缠了上来。酒气翻涌上来,恍惚间,陆清允又看到了那只飞速离弦的箭,“嗖”一声射向城墙下被聚到一起的“叛军”。

他猛地颤了一下,呼吸急促起来。这话一语双关地扎得他肉疼。百姓是狗,驸马是狗,他陆清允更是,脖子上拴着链子,坐在皇椅上的那个人叫他咬谁他就得咬谁,叫他去死他也要立刻不带脑子地往火坑冲。

但陆清允做不了没有心的狗,一味在皇椅下承欢逗乐。他记得那个孩子,刚刚开始抽条的身体细长得像麦秆。他仰着脑袋,脸上脏污一片,眼里却亮晶晶的,带着回家的热切。他信任栎军,琼州百姓信任大栎。若不是城中栎民临时倒戈攻击西容,琼州怎么可能这么顺利就被攻下。

然而大栎却向他们射出了一箭。

陆清允疯了一样在尸堆里寻找,扒得满手血污。他在祝向忠的注视下射出的那一箭私心偏了一些,没有直中要害处。他侥幸地想,如果他来的足够及时,如果那少年没有其他致命的伤,或许还能……

但是,没有。

月光明灭间,一张张面庞仿佛还和生前一样生动,但每当他扑过去,便又变回了枯槁的僵硬。强烈的视觉冲击和绝望压的他想干呕,想哭,想大叫,但他能做的只是咬死了牙蜷成一团颤抖。

腿蹲得有些麻了,陆清允撑着膝盖起身,不想一个趔趄从一具尸体上踩了过去。

“唔。”尸体下传来一声小小的呜咽。

心脏砰砰跳动着,陆清允嫌吵,努力把呼吸压得轻缓。他一只手撑着地,僵住在半摔不摔的别扭动作上,侧耳听了许久,终于又听到了那几乎要散在风里的轻呼:

“救——”

阳叔在簌簌的雪花中守着黑屋子,一会急急走过来,一会又忙忙走回去,直到屋里响起一声“咔哒”的窗户开阖声才松了口气,突然发现三九寒天,自己背后居然被冷汗浸湿了。

“主子,你去哪——怎么这么多血!”阳叔推开门闯了进去,又立刻刹住脚定在原地。

陆清允站在窗户外,手像是在血缸里泡过,身上脸上溅着脏污的血迹和泥尘。他半搀着一个胸前插着半只折箭的少年,抬眼看一眼阳叔,闷闷地说了句“不是我的”。

阳叔手忙脚乱地把少年接过来,小心翼翼放在陆清允的床上。

陆清允擦亮床边的一只油灯,细细地把少年身上检查了一遍。少年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刀伤和淤痕,背上和胳膊上还有被鞭子抽打后留下的疤。陆清允又忍不住咬了咬牙。他回过头,飞快地吩咐道:“阳叔,你快去把碳烧起来,然后烧些热水。娘以前教过我一些紧急处理伤口的方法,今晚来不及去找大夫,我先替他包扎一下。”

“哎。”阳叔应了一声,跑走了。

前厅的宴会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醉酒”的陆清允不敢点太亮的灯。他在昏暗的光中眯起眼——箭卡在少年的肋骨间,伤口虽深,但好歹没伤及内脏。

阳叔烧起火盆,打好热水,绞干净毛巾,最后转转悠悠忙回了床边。他点亮另一盏油灯,蹲跪着凑到陆清允眼前,然后吊着一口气看他起箭头。

屋子里热了起来,陆清允的额上冒出细细密密的汗。一切紧张都隐秘在深深的黑暗中,屋子里静的能听到刀子切割血肉的声音。少年早已昏过去,在一片混沌中紧锁着眉头,却还是咬紧牙一声也不愿吭。

“嗯——”

箭头被镊子起了出来,利器和血肉分开时发出瘆人的“噗嗤”声,少年终于隐忍不住,吃痛地轻哼出了声。

陆清允紧绷的肩膀倏忽塌了下去。他小小地喘息了一下,又利落地替床上的人止血包扎。阳叔也长舒了一口气,再次跑来跑去地忙碌起来。

待全身的伤都处理好,已经是后半夜了。前厅的欢笑声小了些,却加入了悠扬的管乐和女人娇滴滴的歌声。陆清允起身洗干净手,重新打湿一条毛巾,拧干,然后坐回床边,轻柔地擦掉少年脸上的血迹污痕。

少年的脸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更衬出了眉眼浓墨重彩的黑。下颌瘦削得见骨,整个人瘦瘦长长的一条躺在床上,像一根随时会蒸发在黑夜中的冰凌。

“太瘦了,”放松下来的陆清允开始心猿意马。他蹙着眉尖认真地考虑着,“不知道好不好养。”

阳叔端起水盆,刚想往外走,又突然想了起什么,停在原地,一时之间犹犹豫豫、欲走不走。

“阳叔,你坐,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陆清允给少年擦拭完,又仔细地擦起自己。

阳叔放下手里的东西,拉过一把椅子坐到陆清允面前:“主子,这少年是……”

“下午祝向忠让清理掉的那个百姓,我射得偏了些避开了要害。我刚刚出去找他,发现还有一口气,就带回来了。”他随口答着,手下的动作不停。他不喜欢脏,更讨厌血腥味,但从十一岁那天开始,刀光血影却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阳叔倒抽一口气。他激动地向前倾着身子,一把抓住陆清允的胳膊:“你疯了。”

“嘘,小点声。”

阳叔陡然松开手,艰难地吸了几口气,把声音压低:“主子,我不是……现在祝太监还没走,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皇上既然下了旨一个不留,我们藏着这么个半大小子,被发现了可是大罪。”

陆清允垂下眼眸想了半晌,突然拔出了桌上的佩剑,毫不犹豫地划向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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