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都护深吸一口气,道:“这是我与你母亲在你未出世前便替你准备的生辰礼。”
提起亡母,楚盈眼神暗了暗,看向木筒时却落了几分温柔,她抚摸着木筒带着粗糙纹理的表面,问:“是什么?”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楚都护有叹了口气,“其实本该在你周岁时便送给你的,谁知你母亲……”
他不愿提起伤心事,顿了顿,又道:“此物之前我们曾请过大理国寒暮寺的住持开过光,今日阿爹把它交给你,便是希望你明日带着它,去大理找到当年的无忧住持,听佛法三月后,方能打开。”
“为何非得是三月?”楚盈不解,“而且一定要离开中原吗?在齐州找寺庙的住持,不也是一样的么?”
楚都护沉默片刻,看着楚盈的眼神里带了几分不舍,“三个月,是我与你的约定,而去大理,是因为此物确实是无忧住持熏过香火的,也是爹爹想要拜托盈盈的事。”
一直到出了城关,楚盈看向身旁唯一带着的丫鬟和一名护卫,指尖在木筒上搓捻片刻,终于确定此事不对。
楚都护派来保护她的护卫功夫极高,楚盈便继续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趁着护卫放松警惕时,在他水里下了迷药。
丫鬟倒无事,只是她拦不住楚盈,临走之前,她将一封信交给丫鬟,告诉她:“阿苍会来找我,只是应该不会太快,若你见到他,把信交给他。”
楚盈跨身上马,攥紧缰绳,眼神坚定地看向齐州的方向,“我知自己力量微薄,可无论如何,就算改变不了什么,我也必须回去。”
丫鬟看着她的脸,只觉自家小姐其实从来都不曾变过——
依旧是那个既做了选择,就再也不会后悔的楚盈。
—
“小狐狸,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之间应该是永远地告别了。”
马儿跑得飞快,几乎将蹄子磨出血痕。
可阿苍依旧嫌它跑得慢,手中的缰绳甩了一下又一下,脑子早已经停止了思考。
“楚盈一生重诺,却不想在此生命的最后,竟是负了你,也背弃了与父亲的约定。你向来都很听我的话,那一夜离开,我要你等我,是不是现在还傻傻的在屋里等我?”
“都说狐狸心眼多,可阿苍,与你相处的这不长不短的两年,我只知道,原来比起心眼多,狐狸的心性分明是直白的。什么都藏不住,笨拙地想要学着人的模样生活,其实很累吧?”
阿苍只觉得心口沉甸甸的,仿佛有什么即将从心窝处蹦出来。
齐州好远。
那一年,他从仓州慢慢地向西南而行,也觉得齐州好远。
风里带着一点霜雪的味道,可天还是晴朗的,月明星稀,灯火阑珊。
在这一刻,阿苍想,他终于彻彻底底的,明白了这一切。
“阿爹也傻,总是一味的想要待人好、却总是忘了自己……他真以为,用阿娘的遗物来做说辞,就能骗到我?可世人都说,父女连心,他有难,我怎么能一人独活?”
楚都护交给楚盈的木筒里,是一封信,还有一本厚而沉的账簿。
皇上垂垂病矣,欲降罪于楚家,想要收回兵权,却苦于没有一个豁口。
是刘富商,在楚盈嫁入刘府的第二个月,便给楚家送了个帐房先生帮忙。
一开始确实是真心实意。
楚家从军,对于这些文人事情总是有心无力,有了帐房先生,楚都护的公事也能轻松一些。
但后来,刘子深病故,二人合离,帐房先生回了刘家,带走了楚家的账簿。
刘家恨意生,于是做了假,亲手将罪证送到了皇帝面前。
而今皇帝时日不多,自是乐意至极。
楚都护在信中说,要楚盈不要恨。
不管有没有刘家,不管有没有假账之事,他楚都护一生坦荡磊落,亲民爱民无愧于心,既然天道不忍,那便认了罢。
天子之命,不得不从。
但楚盈不到十八,大好年华,不能跟着楚家一块陪葬。
楚都护是不细心,可也不是没有手腕和能力的。
他留住了楚家真正的清白的账簿,收进木筒里。
三个月后,待一切事情盖棺定论,那时候,楚盈要如何抉择,便都是她的事。他了解女儿,知道楚盈早晚会知道真相,也一定会替父亲挽回名声与公道。
但最好,熬到太子即位,不至于让皇帝丢了颜面。
“可阿爹还是不懂,楚盈一生所求均努力过了,便不再有遗憾,这些日子以来,一件事扣着一件事……我终于明白,其实强大,也可能没法保护想保护的人。”
“楚家人一生坦荡磊落,不止是阿爹,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楚家军也是,我知道哪怕我把证据带到皇上面前,也无法改变那一纸诏令,可至少,我楚盈没有为了苟活,让楚家背负上一日的贪墨欺君的恶名。”
“我心迢迢,此生所有事均已尽心尽力,但是阿苍,我其实还有些放心不下你。”
“佛说人生重重山,一路都是在不断清除业障而行,我数次上观音庙,是为了验证你是否真的就是那小狐狸,也是为了去掉你与我之间的孽障。”
“与人为世,虽要凭心而行,可不能随心所欲,阿苍,也许如今的你还不能明白这个道理。”
——“喜欢上一个注定不可能在一起的人,你该如何?”
马蹄翻滚着泥土,寒风瑟瑟中,齐州的万家灯火已经近在眼前。
阿苍的脑子依旧是一团乱的,他手里握着楚盈的信,双眼通红,忽而有一阵风,冷意森森,一下唤醒了他一直不愿意承认的那份心绪。
他寻楚盈,是为报恩,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对楚盈,还有了人的情。
而楚盈也是。
她知道他是当年仓州的那只小狐狸,知道他杀了崔红,也知道他做的所有事情,可却从未说过。
与刘子深的婚约,不止是刘子深需要楚盈,楚盈也同样想要借此给他们一个机会。
一年的时间,她希望阿苍能涤净身上的孽障,可却忘了,阿苍本就是妖,如何能真正成为人?
所以分别的那一夜,她说,我们都不懂情。
“其实情究竟何所起,实在难以分清,在这一点上,人与妖并没有不同,就像人有好坏,妖也有好坏一样,小狐狸,在这最后一刻,我摸着自己的心问,不管你是什么样的,我最本真的那颗心,是否是喜欢你的。”
“答案是——”
快了,就快到了。
阿苍听见了楚盈的声,轻轻的散在寒风中,似乎带着笑,却铿锵有力:“楚家女楚盈,拒绝这道圣旨,拒绝认罪。”
“楚家为皇家殚精竭虑几十年,如今便要以莫须有之名降罪,横竖都是死,自是不能认!”
阿苍猩红着眼,异色眼瞳在夜色中如兽般狠厉,却在看见楚府前的牌坊时,骤然变得温柔。
他看见楚盈就站在牌坊之下,面前围着一堆手握刀剑的官兵。
她穿得很少,单薄的身子摇摇晃晃的,可一双眼同样明亮如初。
幸好,赶上了。
阿苍长舒一口气,正要抬声唤人,却突然被一抹锋利的白光刺了一下眼。
他抬起手臂挡了挡,放下之时却蓦地一愣。
“楚盈!”
天竟然开始飘雪,鹅绒粒般的,洋洋洒洒,原本暗淡的天色被冲淡,匀下一缕轻柔的光。
天就要亮了。
在围观的齐州百姓们连连惊呼中,琴师阿苍一身玄色单衣自马背上飞落,像入无人之境一般,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穿过重重官兵的,只知再眨眼时,黑衣覆着白衣,他已经抱着楚盈,二人齐齐跌倒在地。
有鲜红的血从白衣渗出,随着一剑滑落的,还有楚盈脖颈处那根阿苍给她的、这两年从来不离身的挂坠。
流苏被风吹散,清白的雪一点点落在阿苍的身上,他紧紧的、紧紧的抱着楚盈,又有些手足无措地想要捂住楚盈身上的血,可怎么都无济于事,直到喉腔发出一声低哑的、难以自抑的哀恸。
“小狐狸……”
楚盈自戕的剑从手心滑落,她已经有些睁不开眼,身体倒是没有疼痛的感觉,可看着阿苍那双红得不像话的眼,她好像也跟着心里痛起来。
楚盈奋力地抬起手,带着暖意的手心碰到阿苍没有温度的脸。
少年低下头,像从前那般,把脑袋轻轻的搁在她的手心里,蹭了蹭。
有泪,是温热的,悄然从他的脸颊滑过,消融在漫天的雪里。
阿苍感觉到那股压不下的气息从四肢向心口处挤压,有什么东西,像是有生命一般,滚烫的、迫切的想要钻出他的胸腔。
“咚、咚、咚——”
在最后一刻,楚盈收到了她在信中给阿苍的那份答案。
关于情,关于爱,关于那一句再也没有以后的,“我也喜欢你”。
—
世人都说,狐狸一身的毛,铁石心肠,妖术极高,不怕冷热,不怕疼痛。
却没人知道,狐妖会因为变成人而褪去一身珍贵的毛发,也会因此变得怕冷,它们无法感受到温度的变化,唯有冷意,刺骨钻心。
对于拥有一颗真心眼泪的狐妖来说,毛发便是全部。
它能护住狐妖一生,也可救人一命。
阿苍抱着楚盈,慢慢的、慢慢的走到了郊外,雪越来越大,他也越来越冷,直到霜雪冰住了肌肤,他终于扛不住,抱着楚盈也已经冰凉的身体,变回了赤狐模样,蜷缩起来,将自己与楚盈包进了狐尾里。
寅宁二十五年冬,楚家父女因拒圣旨自尽,楚家军分崩离析,不再为官家所控。
圣上震怒,一月后逝于病榻上,年仅十五岁的太子即位,一堆烂摊子无法处理,最后只道政事难料,从今往后不谈过去,只论以后。
楚家成了匆忙带过的一笔,只有齐州百姓自发修了两座牌坊,一前一后,落楚府门前。
待楚盈再睁开眼的时候,寒冬过去,春日已经悄然来临。
(完)
很感谢你能看到此处。
本文最开始只是源于某天深夜里二读《聊斋》后的灵感乍现,想以《婴宁》那篇为线,写一只可爱至纯的小狐妖,在人类的世界里一点点启蒙、开化,学会人类的情感与爱,又被误解、背叛,最终分崩离析的结局。所以最初设定,最终男女主是兵刃相向的结局,但写着写着,我决定慢慢弱化二人的矛盾——
因为无论是人还是妖,在世间的求生与摸爬滚打,与旁人的相处,都是慢慢学来的,并无不同。男女主是一起成长的,虽然两人的性格完全不同,但殊途同归,他们在这过程中互相有过不解,最终又有相互成全的释然。
所以结局没有写得很明显,做了oe处理,但大致意思还是,在楚盈及笄时,阿苍曾将自己剪下来的毛发做成挂坠的流苏送给了楚盈,那时候他没有真心的眼泪,非人也因此没有性命之忧,而最后,挂坠救了楚盈一命,可阿苍也因此获得真心的眼泪,成为半人半妖的怪物。
谁生谁死,各有论断,唯有确定的是,他们之间的情,是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画情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