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苍又一次抱起琵琶,手未落,心却先于琵琶弦开始颤动。
不知为何,此刻他的心有点乱。
五月末,齐州已经有了夏日的气息,府内下人前前后后忙着打点楚盈的及笄礼,各个热得大汗淋漓。
唯有阿苍,虽也做了些重力活,却仍是面不改色、呼吸平缓,连那今日分明扎得更精心的辫子都丝毫未乱。
及笄礼顺畅进行着。
楚家如今虽在偏远之地,但楚都护疼爱女儿,这及笄礼依旧照京城的规制,风风光光地邀请了一堆达官贵人,便是连楚都护原本要与其结为亲家的刘富商一家也来了。
刘家有两名儿子,大儿子刘子书自幼随父亲学习经商之道,如今已独当一面,此人,便是先前楚都护相中的女婿。
而二儿子刘子深一心想为官,刚自京参加春闱回来,同样一表人才,性子却与其温和的兄长天壤之别。
阿苍不做声地看着席间二人,皱了皱眉。
这兄弟二人,明显也无意与楚家攀交,大儿子好歹温文有礼,守着体面,这刘子深却是手中把玩着杯盏,一脸纨绔模样,半分眼神都没给楚家人。
阿苍眨了眨眼,指尖一弯,刘子深手中的杯子突然打滑,他正想着事,还未反应过来,盏中的酒已经毫不客气地打湿了他的衣袖。
他面色一白,下意识看了父亲和大哥一眼,却见二人正与旁人交谈着,没注意到自己,这才悻悻地抖了抖衣袖,假装不在意地拾起地上的杯盏。
甫一抬头,他与对面席上的琴师对上眼。
一股寒意,无法压制地从脚底爬出,刘子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只是只看了那少年一眼,便有种如置寒窖的压迫感。
他的手又是一抖,杯盏“哐当”一声,再次砸回地面,这次直接摔了个四分五裂,引来了四周的目光。
刘子深默默在心里给自己点了根蜡烛,对上父亲盛怒的眼,他下意识便又要去看那琴师,却见那人压根没有看过来,只是懒散着坐在原处,抱着琵琶,轻轻擦拭着琴弦。
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琴师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却和方才万分不同,只是勾唇弯眼笑了笑,模样竟是可爱至极,毫无半分压迫可言。
刘富商本就对自己这个离经叛道、非要走仕途之路的二儿子不满,他拧眉,正欲开口问责,忽而琴声响起,奏乐盖耳,挡住了他的责骂。
当琴声落,楚盈捧着茶盏走到楚都护前,由自家父亲给自己点了祈福的仙草水,宴礼自此将至尾声,阿苍才松了口气。
可那最开始一直很慌乱的情绪却始终没有消散。
阿苍下意识摸了摸心口,却在探不到任何动静时才想起来,自己没有心,又哪里来的心跳?
还真是与人待久了,连自己是妖这件事都能忘了。
算起来,他此次化形已有半年多的时间,得必须喂点血下去,才能保证不变回原形。
愣神间,楚都护已经牵着楚盈的手,把她送至楚府门口。
那里已经提前备好一匹良马,楚盈身姿矫健,就算穿着厚重的华服,也利落地翻身上了马。
这是齐州的习俗,在女子及笄礼的最后,需要骑马至城郊的山下香庙,为家人祈福。
马儿一声嘶鸣,琵琶曲跟着响起,楚盈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阿苍的眼里,他手一顿,竟是弹错了一个音。
但音错,曲也不能停。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宴席上宾客们依旧谈笑风生,有急切的脚步声自楚盈方才离去的方向而来——
阿苍的呼吸下意识一滞,眼睛睁大,瞳孔微缩,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拎着琵琶倏的站起身,看向门口。
“大人!大人!”家丁满头大汗跑来,全然顾不及规制礼节,直奔楚都护面前,“不好了,小姐、小姐她……”
楚都护手中的酒差点握不稳,忙起身问:“盈盈怎么了?”
这前来报信的家丁是方才楚都护派去沿路护送楚盈的其中一人,此刻他的脸又白又惊,直接跪了下去,“大人,是小人疏忽,竟让小姐——”
“阿爹。”楚盈声音从厅外响起,“别着急,我没事。”
阿苍手里的琵琶还紧紧握着,双腿却跟灌了铅似的动弹不了,甫一听到楚盈的声音,他这才如获赦免的回了神,吐出口气。
楚盈被丫鬟搀扶着慢慢走来,语气有些虚浮:“就是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一点擦伤,不碍事。”
众人循声看去,在看清楚盈时,却是连连倒吸气,更遑论心急如焚的楚都护。
他飞奔到楚盈面前,看见自家女儿浑身污垢,天未亮便起来打扮的妆花了大半,连那身细软华服也是破了好几处,只觉得心一下揪紧了。
“可有何处受伤?”楚都护急得跺脚,却不敢碰楚盈,生怕把女儿碰疼了,只好唤一旁的家丁,“快,快请大夫先来看看。”
楚盈这一跤摔得确实不轻。
她自幼善骑术,骑着马跑得飞快,一路也是稳稳当当的,却突然从疾驰的马上被甩下来,没有半点防备,更没能护住自己,就这么摔进一旁的草丛中,被里面的碎石磨得浑身发疼。
怕楚都护担心,眼下及笄礼又未成,楚盈想了想,还是忍着痛,握住楚都护的手,柔声安慰道:“爹,我真没事。”
“也不想想女儿几岁便入了军帐中,不就是轻轻蹭上了点灰,模样看起来唬人了些,其实就破了点皮,一点事也没有。”
她四下朝宾客们微微躬身,倒真有点初长成的周庄与稳重,朝大家道:“今日惊扰诸位贵客好友们了,落马不过是个小意外,并不碍事。如今楚盈及笄礼将成,还请各位贵客们再稍候片刻。”
楚盈性子犟,楚都护自知拗不过,淡淡地叹了口气,摆摆手,示意匆匆赶来的大夫退至一旁,笈礼照下进行。
楚盈行动自如,谈吐清晰,看起来确实并无大碍,宾客们也跟着纷纷落座,琴声再次奏起。
却无人发现,在角落里,有位弹琵琶的少年琴师,眼中森怖然然,杀意尽显,并未随着楚盈的一番话而收起。
他的手指是冷的,呼吸是杂乱的,拨弄琴弦时力度格外之大——
“嘣”的一声,在曲终的那一瞬,琴弦纷纷而断,阿苍却仿若未觉,匆匆放下琵琶,在人群中悄悄地跑了出去。
—
“脚骨裂了?”
大夫前脚还未踏出楚盈卧房的门,便听见方才一直沉着脸色的楚都护猛地抬高音量:“你不是说没什么大碍吗?”
他话中带着浓浓的苛责之意,眼里的担忧关切却藏不住。
楚盈双手虚握住父亲的双臂,像小时候撒娇那般摇了摇,“阿爹。”
“是真的不怎么疼。”她柔声安抚,“您瞧,方才大夫也说了,养个把月便能好了。”
楚都护重重地叹了口气,替楚盈掖了掖被角。
眼下齐州已有夏日之气,换下笄礼的厚重华服后,楚盈穿上了往日的薄衫,轻飘飘的袖口根本挡不住胳膊上那红紫一片的擦伤和磕伤,楚都护看了只觉着心疼,无名火怎么也收不住,又不忍心朝女儿哄叫,见楚盈心神疲惫,便唤来服侍楚盈的丫鬟。
“照顾好小姐,有事立刻找我。”
楚都护眉头皱得紧,从楚盈院子里出来后,又随即召来当时陪楚盈一同去山庙祈福的家丁。
楚都护常常冷着张脸,满身威严,询问家丁的语调比往日还要冷上几分:“盈盈究竟为何会突然跌落下马?”
“回、回大人。”家丁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马是自己突然吐白沫摔倒在地的……实在是事发突然,原本那马是好好的,我们也不知……”
“那马呢?”楚都护拳头砸在椅把上,“去请看马的兽医来。”
小厮胆战心惊地应了一声,极小声回道:“马……死了。”
“死了?”楚都护脸色果然更冷了,“好端端的,怎么会死了?”
这些马都是他当年从京城带来的良驹,是为了上战场精挑细选的宝马,别说日行千里,便是那身子,就要比寻常的马矫健得多。
平时又喂养得精细,怎么会突然说死就死了?
“是不是被人下了蒙汗药?”楚都护喃喃,心中却莫名有些慌,“难不成有人想……”
他离京入齐州已有七载,平时虽威严狠厉,但扪心自问,他向来尽职尽守,宽待百姓,从不结怨,根本想不出有谁会因为他而来害楚盈。
可若真有这种可能……
楚都护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正巧兽医匆匆而来,他连忙上前迎接,话直奔主题:“如何?”
“没有下药,没有中毒。”兽医摇摇头,“马是因身子虚空,承受不住方倒地,后来因没能及时救治而死。”
楚都护听了此答案,也不知该庆幸还是担忧,“此话何意?”
“好好的良马,怎会突然身子虚空?”
兽医却又摇头道:“并非突然,而是积攒已久,以下官的经验判断,应该是因水土不服所致,此马种虽为战马,却在此处变成了外强中干,方致……”
楚都护笑了,摇摇头道:“若是我刚来此处,马便出现此种情况,那还尚可解释。可如今已过了七年,别说最初的那批马驹,如今的这些,大部分都已经与本地的马儿混了种,怎可能是水土不服?”
兽医闻言眉头也一皱,“可下官方才检查过这些马往日吃的喝的,并无问题。最关键的是,大人您府中所有的马,均是如此情况,看起来身子虚弱,和军营中的那些简直天壤之别。”
楚都护的心咯噔一跳,“依你之意,同一种马,却因养在军营中和家中而身子变得截然不同?”
“是。”兽医也不太有把握,“吃一样的粮草,用一样的饲养之法,除了水土不服,下官实在找不出别的解释。”
“这……”楚都护也一时不解,“那该如何是好?”
此事涉及楚府,他一定要弄个明白,可——
“大人!”
少年琴师阿苍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阿苍有一事,恳请大人做主!”
楚都护正愁着,甫一听见此话,面色更差了,摆摆手便赶人:“有什么事等之后再说。”
“大人!”往日讲话总是很小声的少年有些急了,扯开要把自己往外赶的家丁的手,喊道,“或许我知道府内的马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
楚都护这才把目光移到阿苍身上,“你说什么?”
阿苍连忙趁此话口,解释道:“阿苍、阿苍虽只是府内一名小小的琴师,但往日也会帮着做些杂活,之前也去马厩喂过粮草,便在今日一早,我看见……”
楚都护被他一停顿,更是着急了,兽医也不管,忙走至门外到阿苍面前,“看见什么,你继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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