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生离

婶娘又啜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开言道:这孩子看看也大了,不好长留家中,但我们既做了人家叔婶,必定要问清来路去向,不然如何向人家九泉之下的爹娘交代……你方才说,这位陆公子屋里还没人?

屋里清净着呢,他一年到头在外走动,屋里放人也无用,还不如带个可心的在身边,日夜相对,处处照应,那才叫好呢!

那他这儿把人一带走,岂不是买断了?

自然是要买断的,不过他婶娘你放心,买断归买断,你与他两家之间,还是做亲眷往来,逢年过节也少不了孝敬!

婶娘一哂,对牙婆嘴里的“亲眷往来”与“孝敬”并不当真,她要的是一锤子买卖,真买断了,两边最好一辈子别再碰面!

她试试探探地问:那……若是买断了,人要往哪处带?往江陵府?

牙婆也是成精了的,耳听得她这样问,便知道底下的意思,是带得越远越好。那还不好说么!

啊呀!也不定往江陵府,说不定还要往南方走,听说陆公子海上生意做大了,弄不好还要把人带出海,去往番邦哩!

婶娘瞄了一眼在桌上一字排开的三百两丝银,心里一本账目翻得飞快——能一出手就是三百两丝银的,当是真有点儿家底儿,许给这样人家,也不算亏了他……这么一来,既能把家里这个“讨人嫌”弄走,还能趁一笔钱,这笔账算得过!

银子我先收下,半年后来带人,但咱丑话可得搁在前头,这只是半年的开销,时间到了不上门,人跑了咱概不负责,银子咱也没得退!

哦哟!她婶娘说的哪里话,哪有送出去的银子还找人讨的?!陆公子不是这样人!

还有,人呢,打六岁起就放在我这儿养,真要带走,咱得好好掰扯掰扯账目!

是是是!他婶娘说的极是!这笔钱定然一分不少的,陆公子不也说了嘛,要多少数,随你开嘛!

两人说得对路,兴兴头头喝完茶水吃完点心,各自散去。这才有了后来你半年的好衣好食。这才有了怕你被灶台的烟熏黄了脸。这才有了把你关在屋内不给出门,原来纯是为了将你沤白。

半年之间,那陆公子来偷瞧过你两回。这两回本都是去往别处,不顺路的,且时限又紧,他还要把歇脚的时间省掉,硬硬绕过来,只为借这一眼解他相思苦。一次是白日,天上落雨,你在屋内隔窗看雨;另一次是暗晚,你在灯下补自己一双旧袜。以前那堆旧东西,婶娘动嘴就是要“扔”,你舍不得,背地里藏好了,夜里就着灯光补好、收起来,心想说不定几时又能用上。你压根不知道这半年内,自己已经出了两次险。那隐在暗处的人,默默看了你许久,看你养出了一点肉,不那么细弱了,看你被一点点沤成纤妍白皙的模样,就像看一朵枝头的花慢慢绽开。头一次偷看,他就跟婶娘说要将你带走。婶娘正是想放长线钓大鱼,他越急她越不放。说急了,婶娘就说她做不得主,要等叔父出外诊回来才能定。那要多久?这可说不准,短则三五日,长则十来天。哪能等呢?他悻悻然走了。下回再来已然是数月之后,这次他更急迫,更愿意舍钱,只要婶娘肯放人。婶娘还是拿住了不松嘴,定死了让他时间到了再来接人。他问她到底要多少才肯让他即刻把人带走,他等不得了。婶娘私心想要两千,后来又觉得太急迫了显得掉价,就一口咬定要他十日后来接人,等不等得,都得等!人带走之前,要把账目算清楚,不然休想!

叔父撞见张姑子这次,正是她们商量价钱的时候。婶娘算准了叔父出这趟远门时日,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仨月,等他回来,人都不知带去哪了,要是问起,她就说是你自己跑掉的,他要找谁对账去?

叔父在外头听得心头一片冰凉,紧跟着就是一阵惊怕——要是他没回来拿东西呢,你是不是就这么被人当作“玩意儿”贩走了?!

他沉默着退出去,换从生药铺子的正门进来,还没走到大门口,得财便高声冲里屋喊:夫人!老爷回来啦!

慌得里屋两人顾头不顾腚——张姑子赶忙从西角门溜了,婶娘扫了扫发鬓,咳嗽一声迎上去:哟!不是要出门的么,怎的又回转了?

叔父不好戳穿她,只好说主家那边忽然派人来说不用过去了。

婶娘心里有鬼,又问,那啥时候再去?

叔父说这段时日都不去了。

婶娘心道不好,日子都已经许了的,这死老头子不走,可如何是好?

她还不知道叔父已定了心思,这段时日是再不接外活儿了,就死守在家,看他们敢怎么地!

不知算不算是老天垂怜,这笔买卖到底没做成。陆公子为着赶那“十天之约”,昼夜兼程抄小路走,都快到雍州境内了,却被一帮匪盗袭杀,再也来不成了。人死债消,钱是不用退了,可那三千两丝银也长翅膀飞了。

婶娘听得张姑子来报信,跌足叹道:哎哟!真是个没福气的!

张姑子接口应道:谁说不是呢,前一天还派了人手飞马送信,说是今天就到,三千两丝银也已预备好,就等着过来接人了,谁曾想还有这一出呢!

两人长吁短叹一阵,只得丢开。

虽说那阔买主没了,张姑子那头却也不缺销的门路,这两人又把算盘打到了“好这口”的富家身上,一边说急不得,待我细细寻来,终归不能比陆家公子差了,另一边也就继续好茶好饭养着你,看看能不能趁一手好价钱。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世道一夜之间便乱了起来,整个地界上的人们都被陡然而来的兵祸吓怕了,都想着往梁州跑。叔家是最后跑的那几波人,兵锋已逼至周边几个县埠,到了不得不跑的时候了,婶娘与叔父将家中一应可用的打包藏好,想着到了太平年月再回来做回老本行。都拾掇好了,再把家中雇来的人手散了,叔父婶娘带上柳麟与你,踏上了往梁州乡野避兵祸的路。到了这个份上,什么好衣好饭,小厮服侍全都可以免了,你又把一路上的脏活累活粗活都担了下来,并且担得挺踏实,你想的是:总算不用担心那不知何时到来的塌天大祸了。

自从那日听到婶娘与张姑子的话,叔父心事便重了起来。他走过不少富户,也知道一些宅门里头的龌龊事体,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类事体与你挂上钩。他多年不曾认真看你,对你的印象还留在多年之前,这时节细细看过,便就倏然一惊——这可怎么好!生得太过出挑了!万一哪天他再出外诊,自家婆娘还打那样主意,找了人来一下便贩走了,可怎么办?!他还能护你到几时?!或许放你走才是正路,那样的话,他就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防着婆娘朝你下手了。

从雍州过来,有好几趟,叔父张见婶娘鬼鬼祟祟地问那同路的、穿着打扮像是富户的人家,虽则听不见具体问的什么,但他就是要往贩人那头猜,猜一次把自家吓一次。幸好乱世当中粮食金贵,谁也不愿往里添人,不然,说不定她还真能为了那一两口吃食把你换给人家!自家婆娘的臭脾性他知道,凭你这样没日没夜的照管他们一家三口的杂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再说了,带着这么一号廉价易得的劳力在身边,需要劳动四体的活计她都无需沾手,一旦把你撵走,这份轻省便没了,今后的路上她得亲力亲为。若依她本心,当然是想在某地落定之后,站稳了脚跟再发落你。事到如今,多一张嘴便是多一根要命的绳索,哪怕你牲口似的一天就吃一顿,她也还是觉得你碍眼了。

这些事你都不知道。也幸好你不知道。

你只知道今日便要“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了,最好还是早些说开,由你自个儿来说,在柳麟睡醒之前说,说完便好好道别,省得让叔父为难。你等叔父婶娘起身,简短道别,跪下给他们磕了几个响头,说着“今日拜别,叩谢养恩”的话,叔父别过头去,一张老脸上老泪纵横。他哽咽着让你别走,好歹留下来一家人有个照应。婶娘一张烈嘴火辣辣地抛出一句话:也行,他留下,我和柳麟走!你和他一家人,你和他相互照应!

你深吸一口气压住悲声,请叔父婶娘保重身体,又说了柳麟几时吃药、送药用的小蜜饯收在何处,他心爱的几样玩具藏在了哪里。说完,你拿起卷好的旧包袱,头也不回地走了。

叔父在你身后哭得好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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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褪残红青杏小
连载中林擒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