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处荒草先是安静了片刻,马上又抖动了几下,站起一个人。
那人颤巍巍走出来,范蠡略一分辨就认出,那人竟是一个身穿越国残破铠甲的士兵。
范蠡一下就想到了原因,挺剑指向他,怒道,“你是越国的逃兵!”
“范大夫,饶命!范大夫,饶命!”那人一瘸一拐地爬出来,看都没敢看他,直接栽倒在地上,猛磕头。
那一口与吴音略有差别的越音,更彻底坐实了范蠡的想法。
“你认得我?”范蠡反问。
那人抖着声音道,“越军上下,哪有不认识范大夫的?”
看这人一脸的血污泥水,面黄肌瘦,就知道,是经历过战场厮杀,并且在此处躲藏了绝非一天两天。
这片山区并不在吴越重要的军事路线上,而此人竟能逃到这里!那这场仗想必已经打了一段时日了。
可他竟然没有察觉!这太不可置信了!
他隐约感觉到,这一仗,似乎已经超出他先前的预想。
范蠡心中突然焦虑起来,大喝道,“临阵脱逃,算什么越国男儿!”
那人直起身跪在那,哭了起来。
“范大夫,我们不得不逃啊。不光是我,还有别人。”
结果范蠡往远处一望,附近的几个草窠里又站出来几个人,都是伤的伤残的残,样子一个比一个狼狈。
范蠡顾不上惩治或是斥责他们,而是内心更为焦灼地问道,“为什么?”
那些人听说是范蠡,都围了上来,纷纷哭诉道,“吴军强悍,大将军石买无能,我们的军队根本就不堪一击。我们的大军已经在夫椒(夫椒,为越国国都会稽北十五里)失陷,大王被围,我们失去了指挥,如果不逃,就是死路一条啊。”
夫椒!那是越都会稽城的最后一道屏障!
夫椒失守!
大王被围!
范蠡心中巨震,抓起那人衣领,喝问道,“怎么可能!这几个月,两国边境一直安稳!”
那人答道,“我们在边境上根本就没打起来!”
然后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
“我们一开始打的都很顺利,吴军一直在败退,大家都很兴奋,大王说上一次把吴军打败了,他们都怕我们。”
“哪想到我们都要到姑苏了,不知怎么的就冒出来那么多吴兵,一下子就把我们打散了。后来我就和几个兄弟一路逃来这里。”
……
又一人道,“我们的粮道也让吴军断了,粮草运不上来,辎重也都丢了。我是跟着大王一路边打边逃回越国的,一直到夫椒……我是从夫椒一路逃过来的,遇上他们几个。”
他突然想到什么,又哭了起来,“死了好多兄弟,我们三十万大军,回来的人也只有……”
他再也说不下去,众人都跟着哭了起来。
范蠡越听心情越沉重,身上也跟泄了气似的,放了那人,心如死灰般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
范蠡提醒道,“夫椒。”
最后那人答道,“大……大概,四五天前了。”
范蠡将那人推到地上,将随身干粮扔给他们,怒喝了一声,“滚!”
那些人看见干粮,发疯似的抢上来,已经许久没有吃过东西的几个人,什么也顾不上,狼吞虎咽地啃起了干粮,噎得直呕,然后,畏惧地边吃边相互扶持着离开。
范蠡心中一腔愤怒,但,这又能怪谁呢?怪这些不肯去送命的士兵么?
他不是早就知道,这本就是一场无多胜算的战争么!
但他却没有想到,大王这么急于求成!
如此一场大战,全国粮草的调集少则数月多则半年,可他才走了多久,仗就已经打到这步田地?
而且,像越国这样的小国,即便三年来收成不错,全国之粮草又能支持多久?越国发动战争,也应在国库充盈时,丰收之年,秋收之后,而非如今春来播种之时。
这是范蠡早就为越国思虑过、与勾践说过的,可如今看来,大王早已抛之脑后!
那么文兄呢?他临走时告诫文兄的种种呢?
又或许说,他还是低估了大王的野心。
大王当真以全国之军力——三十万大军,直捣姑苏!?
不!
或许说,是吴国诱敌深入,直至越军深入吴国境内,才切断越国的供给,举全国精锐之师,全奸了越军。
越军本就准备不足,长线作战,军队的战斗力也不如吴军,后果可想而知。
范蠡骤然想到三年前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那个青年勇武的太子夫差,这样的人,带着杀父的仇恨,必定会一鼓作气一路南下……
范蠡心猛地一沉,下意识握紧着拳头,身子隐隐地发颤,后背早已冷湿一片。
如今夫椒失陷。越国国破,只在旦夕!
那大王!
他一下子又想到文种说的那句话。
“我,只是怕你,会后悔。”
范蠡重重地一拳砸在掌中:早知今日,他,他本不该离开!
他一时悔恨万分。
他本以为他的离开会让大王有所顾忌,就算大王仍要伐吴,也不会大动干戈!
他绝没想到,自己离去而留给越国的一战,会演变成今天的生死存亡。
令他心中更为沉痛的是,夫椒失陷已是四五天之前的事,那现在国都会稽……还有大王……文兄……
他不敢想下去。
但他心里清楚,即便他现在赶回去,恐怕也已经晚了,于事无补,于人也……
但他又转念想到,即便已经晚了,他就可以在这里独善其身了么?
范蠡一人不知所措地回到溪边,溪水潺潺,山林苍翠,薄纱翻扬,石头上还留着西施惊慌中扔下的待浣洗的轻纱,一切与来时全无二致,但却已经无法再入范蠡的眼中。
他拾起那面轻纱,将它收在岸边。
他现在该怎么办?
与勾践过往的种种浮上心间。
相遇、相知、分歧、决裂。
他与勾践,似乎已不再有瓜葛。
可他忽而想起那年槜李之战,也是这样一个春天,勾践同样身陷危急,他是怎样义无反顾地奔去相救。当年,他策马离开映霞谷时,走的那样果决,因为勾践于他,不仅有情、有义,更有恩。
而如今,于公,这场战争,他绝不参与。道不同,不相为谋。
但于私,大王对他有恩,如果没有大王,便没有如今名满天下的范蠡。所以,即使牺牲性命,他也应义无反顾!一如当年!
他必须要回去,即便这是一条死路。
倘若有幸,突破敌营,大王仍然身在,他便与之并肩战斗到最后一刻;如若大王已然山陵崩,他便誓死守护大王身后最后的尊严。
范蠡立在溪边踌躇沉思,不觉天色已暗。
明月高悬时,一切情势、利害、得失、决断已了然于胸。
就在今日之前,他还以为他的人生或许还有一种可能性,从此将远离政治、战场,过普通乡野生活,纵情山水,不理世事。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原来,他从未曾放下过越国的江山社稷,从未放下过勾践。
“公子,我是不是迟到了?”
范蠡想及此,身后却传来少女娇羞的声音。
他深锁的眉头已经打开,勉强挂了笑容,却还微蹙着眉,“你来了,我很高兴。”
“但是你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西施敏感地注意到了范蠡的心事重重,“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白天你说,我们还不知道彼此的姓名。我已知道你叫西施,”范蠡道,“我还没告诉你,我叫范蠡。”
“范蠡?范大夫?”西施惊讶。
“大夫不过是虚名,”范蠡直言不讳,“不过,如今吴越开战,大王有难,我不能独善其身。”
“果真又开始打仗了?”西施又惊道。
范蠡点了点头,他知道战争对西施这样的百姓意味着什么,“我现在就要奔赴战场。”
“你要走?”西施再惊,她没想到,那泛起她心中的柔波,来的如此之快,去的却也如此之快,复又不舍道,“那你还会回来么?”
范蠡凝视着西施,只见她提了一盏灯笼,绝色的容颜在暗黄的微光下,忽明忽暗,影影绰绰,如游梦境。
如游梦境。
今日在苎萝山的一切,如转瞬而逝般的不真实,似只是他波澜一生中不曾存在的幻影。
一个关于家、关于爱情的幻影。
几个时辰前,他还以为这个幻影就是他的下半生,然而现在,一切都变了。
“如果我不死的话,我一定回来找你。”范蠡的语气有些坚定。
这是西施凭生第一次听到一个男人的许诺,还是像范蠡这样一个男人。
她心中既喜且悲,但却知,乱世之中,像她这样的普通人,不该有什么奢求。
范蠡沉下声道,“但此去一战,世事难料。若三年后,我仍未归,请另嫁他人,不必为我虚耗年华。”
她茫然地点了点头,那失落的表情全看在范蠡眼中。
“请等我三年。”
范蠡郑重地拱手一鞠,字字千钧。
范蠡与西施告别后,飞奔出草地,寻到自己的马车,遥望西施的方向一眼,心道天高海阔,若是有缘,他日必当相见,于是高扬起马鞭,向夫椒狂驰而去。
一路上,越靠近夫椒,逆行逃难而来的百姓与残兵就越多,又或者说,并不是这些百姓或残兵逆行,而只有他范蠡一人逆行向前。
心中万分焦虑之下,又是一层狂喜。
战事尚未结束,正说明大王尚在。
范蠡驾着马车,一路赶来,未敢有一刻歇息,已身心俱疲。突然,马儿脚下一个趔趄,翻倒在地,马车整个倒翻过来,范蠡眼疾手快,飞身一跳,却也被摔出去很远,一身泥土。他甩甩被摔蒙了的脑子,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又爬向马车,却见车轴已裂,轮子早不知飞到哪去。
他把车卸了下来,纵身上马,快马加鞭,急奔而去。
他心中只求大王可以撑到他来。
他心中知道此战失利对越国将意味着什么,对勾践又意味着什么。
夫差携父仇而来,百姓尚可逃难迁徙,但大王却避无可避。
因为夫差要的,是勾践的命啊!
如果他迟到一步,或许,就再也看不到越王勾践了!
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恶。。。这句话好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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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三年之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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