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再拒夫差(2)

虽然没有提姓名,但在场的人似乎都知道他在跟谁说话。

勾践与合仪对望一眼,都轻摇了摇头,不知道夫差与范蠡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范蠡行礼平静道,“恕范蠡不明白大王的意思。”

见范蠡明知故问,夫差绷着脸,压着心中的怒火,冷冰冰地质问道,“寡人闻贞妇不嫁破亡之家,贤士不官绝灭之国。今天,越王无道,国已破亡,社稷崩坏,子嗣断绝,为天下人所耻笑。而你却随他归顺吴国,做了奴隶,难道你不觉得卑贱么?”

夫差走到范蠡身前,生怕范蠡不明白他的心意,咬着牙却比上次说的更加明白道,“寡人想宽恕你的罪过,你能改过自新,弃越归吴么?”

夫差语音一落,勾践与合仪皆大惊失色。

其实,勾践一直知道夫差十分赏识范蠡,他也曾有一丝隐忧,但他不敢想,因为如果此时范蠡果真抛他而去,他将再没有任何希望。但如果夫差来劝服范蠡,他又能说什么呢?他已经不能再给范蠡任何东西了,他能给范蠡带来的,只有无尽的屈辱。

夫差的口气如此郑重,范蠡知道,这真的是夫差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但范蠡却面不改色,几乎没有多想,便也十分郑重地再次行礼后,字字铿锵道,“范蠡亦闻,亡国之臣不敢语政,败军之将不敢言勇。范蠡在越,不忠不信,令越王不奉大王号令,用兵与大王相持,至今获罪,君臣俱降。承蒙大王鸿恩,君臣得以保全性命。范蠡希望能在您入内时为您洒扫门庭,在您外出时供您驱使,这就是为臣者范蠡我的心愿,愿吴王成全。”

范蠡言毕,深深地向夫差叩首,不卑不亢。

勾践趴在地上早已泪流满面,范蠡啊……

夫差一言不发,心中却怒不可遏地叫着这个相同的名字,令他爱恨难平的名字!

范蠡!

从越国战败到现在,三个多月过去了。本以为艰苦屈辱的生活能让范蠡彻底看清现实,投靠自己,谁知道,如今他还是这样冥顽不灵!

他此时竟才发现,除了杀了范蠡,他拿眼前这个人,居然再没有一点办法!

夫差厉声道,“寡人说过,寡人的耐心很有限,现在你已经耗光了寡人的全部耐心!”

“备车!”夫差喊道,“去武场!”

勾践赶紧用袖子抹了一把涕泪横流的脸,鼻音极重地应道,“勾践这就沐浴更衣,为大王备车。”

夫差却切齿道,“不是你,是他!”

夫差凌厉的眼神落在范蠡的身上。

范蠡长长舒了口气,十分认命地站了起来,平静地应道,“是。”

范蠡心里清楚,夫差一直觉得,有机会将他拉到吴营,而当夫差发现,他绝没有这个机会的时候,就是他范蠡倒霉的时候了。

该来的总要来的,既然已经做出决定,便该坦然承受因此得来的后果,哪怕……哪怕是死。

沉重的车辕落在范蠡的肩膀上。

侍从将马鞭递给夫差,夫差却弃之一旁。

他只注视着范蠡的背影,单薄而瘦弱;连月的奴隶生活,想必吃的并不怎么样,所以明显体力不支;但因为有武功底子,所以一路走来,脚步却很扎实。

范蠡已经做好了再次将车拉上大街,被人当众辱骂羞辱的准备,但这一次,夫差却命他将车拉上离马厩不远的养马场,那是一片草木丰茂的树林,王家御用。从这里绕到武场,没有什么人会看到。

一路走来,范蠡的步伐越来越沉重零乱。眼看着他越拉越吃力,夫差对他的愤怒却没有一点被消解。

夫差似乎能想像到,此时他的表情——咬牙坚持,十分倔强,十分坚强,不肯屈服,不肯低头。

这样的范蠡,令他又欣赏又痛恨。

他始终不能理解,这个看似柔弱却异常坚定的青年,为什么要陪勾践这么屈辱的活着?这样的人,理应为他所用才对!

为什么,他就是不肯!

“知不知道寡人这次为什么不杀你和勾践?”夫差问道,声音依旧怒不可遏。

范蠡喘着粗气,咬牙道,“你……不想要我们的命,你想……驯服我们的心。”

范蠡一语点破他的心境,却让他更加愤恨不已!

“停车!”

范蠡停下了脚步。

听到夫差走下车,几步来到了他的面前。

“帮他卸下来!”夫差冷冷道。

“是!”

几个侍从上来,几下将车辕从范蠡的肩头扛下。

范蠡从车下解脱,步子有点不稳,踉跄了一下。夫差下意识想伸手去扶,却止住了自己的动作,暗骂自己简直是犯贱。

“你不是不肯归顺寡人么?寡人这次已经想到怎么惩罚你,”夫差道,“就是罚你做寡人的大臣。”

范蠡听后,沉默了一下,他以为他已经拒绝的很彻底了,无论是曾经私下里的拒绝,还是今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十分郑重地拒绝,他有点惊讶,以夫差那骄傲的脾气,会屡次与他说这件事,连他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他这次退一步答道,“越王已经是大王的奴隶,我如果投靠了大王,岂不是背叛了越王?”

“只要你同意做寡人的大臣,你能得到的荣华富贵,勾践同样可以得到。”

“范蠡感谢大王的垂青,”范蠡始终垂着头道,“不过,范蠡是越国的大臣,只能享受越国给予的荣华。”

“越国再也不能给你什么,能给你的只有羞辱和苦难!”

“范蠡愿与越国百姓同甘共苦。”

夫差抑制不住内心的怒火,吼声道,“当今乱世,楚人往吴越当官,齐人到晋鲁上朝,大有人在,就是你范蠡也不是越国人,你既然可以投奔越国,为什么就偏不投靠寡人!”

范蠡自那日会稽山下至今的所有言行,串联在一起,似乎一下子深深激起了夫差内心的愤怒,夫差脱口而出:

“寡人到底有什么比不上勾践!”

范蠡一愣,不仅是因为他惊讶于如此骄傲的夫差会说出这种话,还因为夫差的语气中,竟有一种令人难以觉察的委曲。

范蠡又一次垂下头,一会儿,才一如既往地平淡道,“在范蠡的心目中,勾践就是最好的大王。”

“范蠡一生,能辅佐一位明主,足已。”

范蠡的每一句话,都像把利刃,直插夫差的胸口,一次次将夫差最后的骄傲与自尊击得粉碎。

夫差咬牙恨道,“那如果勾践死了呢!”

范蠡一如三个月前,会稽山下的答复,毫不犹疑道,“那范蠡陪死。”

好,好,好!

夫差生生咽下一口气。

三个月,整整三个月,他居然得到的答案,没有一丝改变!

夫差恨极了范蠡,“死不死不由你做主!”

他如此欣赏和爱慕眼前的这个人,他想得到他,但从未想霸王硬上弓似的逼他就范,即便他完全有能力这样做;越国已经没了,他想许给他前程,给他新的舞台,可对于他吴王夫差的恩赐,这个人居然毫不在乎!

范蠡的每一句话,都直接凌厉地刺向他的骄傲!句句分明!

他想到了他们第一次相遇,那一场势均力敌、精彩绝伦的打斗,令他那么心无旁骛。

本以为再次重逢,他们会把酒论剑,酣畅淋漓,但没想到,却会是这种局面。

“想死?除非你打赢寡人!”

“范蠡不打。”

“打不打由不得你做主!”夫差转身抽走侍从手中配剑,掷到范蠡脚边,“寡人要你打,你就一定要打!”

面对夫差此时突然像置气的孩子般的要求,范蠡只是垂首站着。

“你怎么不拿剑!”

“范蠡不打。”

“寡人不信,杀了你也不还手!”

范蠡今天的态度,几乎磨平了夫差所有的耐心。面前的人让他没有办法,他只想到这个最原始最蛮横的解决方式。

夫差提起手中的剑,直直地向范蠡刺去,又快又准。

他要逼他出手。

他要他的回应。

他要他,哪怕低一次头。

可是,范蠡只有在勾践受辱的时候,才向他低过头;没有了勾践,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孤单的青年,从来没有服输过。

在他还没有意识到时,他手中的剑,已经刺中了范蠡的肩膀。

那种感觉,令他惊诧。

鲜红的颜色,顺着剑锋与血肉的夹缝,迅速地渗透而出。

刺得夫差的眼睛生疼。

“你宁死也不做寡人的臣子!?”

看着范蠡抿紧嘴唇默默承受的样子,夫差不可置信却又不甘心地质问着。

这世间,有什么是他夫差不能征服的?

有谁可以这样无视他?

只有这个范蠡,让他一二再,再二三地尝到挫败的滋味。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好痛,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痛,是许多种痛卷裹在一起的痛,是一种他说不清楚的痛。如果说痛也有许多种滋味,那他在以往的人生中,从没有过这种滋味的痛。

范蠡,你和寡人之间,是国仇家恨,是杀父之仇!可是寡人却一次又一次的放过你,甚至保护你!寡人若真想折磨一个人,不会耗三个月的时间,让他还可以与寡人最厌恶的人一起谈笑风生!寡人宽恕你的罪过,为你一次又一次放弃底线,你却……!你究竟有没有心!

夫差想到当初向自己妥协的底线,如果范蠡不能屈服,他将亲手了结他,成全他的忠诚。

而他看向自己的剑,那没入范蠡身体的位置,离范蠡的心脏——那个真正可以致命的地方,太远太远了。

他痛恨自己的心软,痛恨自己的优柔寡断,他一生的软弱,似乎都与眼前的这个男人有关。

夫差心中发了狠,将剑狠狠拔出,掷在地上,范蠡因为猛然拔出的剑,身体痛的一阵痉挛,跪倒在地。

范蠡身体的痛似乎正痛在夫差的心窝,想到曾经三年为此人的思念,想到为此人一再退让的底线,想到为此人的一切纠结、烦躁、嫉妒、怨恨,日日折磨着自己,夫差的话像是从齿缝中逼出:

“寡人也不让你有好日子过!”

一个“也”字,道尽夫差所有不想承认的失望与委屈。

说罢,他转身离去。

直到这一刻,夫差才明白,原来三个月的时间,他并没有让范蠡看清眼前的形势,反而是范蠡让他看懂了眼前的现实。

范蠡,是绝不会为他所用的。

不能成为他的臣子,更不用谈,他心中那更离谱的奢望。

范蠡捂住肩窝的伤口,血汩汩地流出,他跪倒在地,望着夫差离去的背影。

这似乎才是一段命运真正的启航。

那在槜李林的相遇,仿佛是一段不该存在的过去,是一段应该被修正的人生。他们的起点,就应该是在会稽山上,他是夫差,他是范蠡,他为父报仇与越人水火不容,他为救国君与吴人势不两立,他们立场坚定,他们壁垒分明,不存在任何模糊与其他的可能性,一切应该从那里开始,一切也应该从这里开始,这样,一切就像对了一样。

以前夫差并不明白,而今天,范蠡让他彻底明白了。

这样,他们就可以坚定地告诉自己,他们的选择是对的,所以,他们以后的选择也依然是对的。

直到很多年后,他们才发现,依然只有这样的自我欺骗,才能让他们坦然地面对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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