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蠡退下大殿,方才在朝堂上满满的斗志与棱角,一下子便消失无踪,整个人再次陷入一种空洞的状态。
在大殿上那般幼稚地挑衅夫差,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像是自己了。
回到马厩见到勾践,他才拾回些神志,他从不在勾践面前表现出消极的自己。
两人看看四周无人,方交头接耳起来。范蠡很快向勾践说明今天大殿上的事。
“很明显,吴王如日中天,齐王不行了。”勾践道。
范蠡认同地点了点头道,“而齐王性格比较暴躁,他是不会轻易认输的。”
“所以那天,他们俩个差点打起来。”勾践道。
那日几国狩猎,齐王与夫差发生争执,而夫人妹姒就是在那日去看望的齐王,这一切全被勾践看在眼里,回来便告诉了范蠡,所以才有今日范蠡在大殿上的的一番推测。
范蠡轻笑道,“齐吴不和,不错啊。”
勾践又道,“还有一点,齐王对吴国的国情了如指掌。就连最近陈蔡宋三国和吴国闹翻的事情都很清楚。”
“所以这一切就更好解释了,不是么?”范蠡道,“齐吴不和,齐国是蠢蠢欲动,吴国夫人向她父王告状,才有了今天的太子友被围一事。”
但若说吴国的国情都是夫人妹姒汇报给齐王的,范蠡却觉得不是,齐王在吴国,肯定还安插了其他的眼线,而且,这个眼线的级别不低。
勾践此时喜道,“这是不是说明,西施姑娘,已经开始影响到事态了?”
这一切的事端,其实,不过是夫人妹姒因为与西施争宠而引起的。
范蠡一顿,苦涩答道,“是的,大王。”
如果运用的好,西施不仅可以用来令夫差意志倦怠,耗费吴国国力,甚至可以离间吴齐间的联姻关系——打破吴国所倚仗的如此重要的吴齐联盟。
勾践自知失言,忙转移话题道,“当夫差的车夫虽然辛苦,但能多了解到一些讯息,也算有价值。”
范蠡知道勾践是在迁就他的心情,勉强笑了笑,会意地点了点头。
这时,夫人合仪走了过来,“范大夫,你回来了。”
“是的,夫人。”
“刚才,吴王的使者来通知,让你陪同夫差一同营救太子。”合仪转告范蠡后,担心地问道,“夫差这是什么心思啊,不会对你不利吧?”
勾践却不认同道,“夫差虽是一个难缠的人,但一向很欣赏范蠡,不会做这种事。”继而对范蠡道,“范蠡,他想救太子,你就帮他救太子,顺水推舟,取得他的信任。”
“对,这样,我们今后的行动就更方便了,”范蠡又一番深思道,“而且战事一起,陈蔡宋三国很可能会被夫差灭掉,所以我此行还有另一个目的,要从中斡旋,务必保住三国。只有这样,将来才可能会让吴国腹背受敌。”
勾践点了点头,十分认同范蠡的观点。
范蠡看眼合仪胳膊上挎的菜篮子,因为西施是越国人,夫差为了让西施吃到越国口味的菜,便命合仪为西施烹饪三餐。
现在,又是合仪进宫为西施做饭的时候了。
范蠡拱手道,“范蠡有一事要麻烦夫人。”
合仪道,“范大夫有什么事请讲。”
“请夫人找机会对西施说,让她劝说吴国夫人,去劝齐王退兵。”
“这,”合仪道,“如果,事后让夫差知道了,怎么办?”
范蠡当然也想到了此层,但又想到夫差一贯的做事风格,以及他与夫差多次交手后对夫差的评判,轻描淡写地说道,“妹姒不会说,因为西施是她的眼中钉,一旦退兵成功,她不会把这个功劳让给西施的。”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是范蠡一时的疏忽,却险些断送了他们所有人的性命,包括西施。此前夫差对他一味的纵容,令他一直低估了夫差的警觉性。直到这次事件,他才重新认识到,只要夫差愿意,他可以对哪怕再蛛丝马迹的事情都明察秋毫。
出征的那日,范蠡就站在夫差身旁,夫差的后宫妃嫔都来送行,除了夫人妹姒。
听说那日下朝,夫差就到后宫与夫人大吵了一架,随即便将其禁足于寝殿。吵的是什么,范蠡心中有数,那日在大殿上,他意有所指的那么明显,夫差又不是傻子。
因为夫人不在,站在最前面的便是数月来盛传圣宠正浓的西施。
范蠡握紧袖中的平安囊,那是合仪回来时递给他的,是西施特意为他缝制的。
越国人的习俗,出征前,女孩会为自己的情郎缝制平安囊。平安囊是一对的,一人手中一只,象征着心心相印。
只是他袖兜里是心上人亲手做的平安囊,而他的心上人,却在他的敌人怀中。
范蠡离开时,状似不经心地看了西施一眼,而西施也正望向他,两人心照不宣地转身,走回到自己应该在的位置。可范蠡总觉得,西施有什么话想要同他说。
吴军一路急行军,很快到达战场,士兵们训练有素地安营扎寨,探子迅速传递回战场的真实情况。
夫差听完探子的军报,传令升帐议事。临走前,他瞄了眼榻旁的平安囊——那是出征前,他看西施手中有一个,瞧着有趣,要过来的。近来,他是越发地对越国的一些物什感兴趣了。
夫差升帐而坐,范蠡就在帐前。
从前槜李、夫椒二战,他与范蠡都是对手,这一次,他倒要看看范蠡在战场上的真本事,是不是真如自己想象的那样。
与范蠡的联手,是他此次真正期待的。
然而今天的范蠡却看起来极为沉默,一路上都有点心不在焉,不知想些什么,最令夫差在意的是,范蠡从出征到现在,没有正眼瞧过他一次,令他有些不满。
此时,夫差与众人研究了战场形势后,即发令道,“既然齐国是三国联军的后盾,我们就先断了他们的后路。”
“伍封!”
伍封出列拱手道,“大王!”
“你明天带一千精兵,去突袭三国联军和齐军的汇合点!”
“遵命!”
“记住,要一击即中,一个不留!另外,还要将几个头领曝尸荒野,以示警告!”
“是!大王!”伍封应和道。
夫差刚要传唤第二名将领,范蠡却不急不忙地打断他道,“大王,但我认为,应该暂缓进攻。”
夫差瞧了范蠡一眼,这时范蠡才算正眼看了他一下。
夫差反问道,“太子已在他们的手里,还缓什么?你不是想让太子没命吧?”
范蠡有条不紊地解释道,“用兵之道,最高境界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死伤能免则免。况且现在,敌众我寡,四国联军对付我们,我们已陷入不利之地。”
夫差不同意道,“战术是死的,人是活的。太子现在危在旦夕,这场仗不可不打。”
范蠡简单而果断地答道,“错。”
“错?”夫差反问道,“你说寡人错了?”
他觉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范蠡对他说话总有点小小的对抗,虽然不明显,但比之以往,似乎是不一样的。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范蠡坚定道,“这场仗不一定要打,太子也没有危在旦夕。反而你把他们逼急了,太子可能真的处在危险之中。”
夫差觑视范蠡,似乎想看清他究竟卖什么关子。
“以我推算,三日之内,齐王必定退兵。失去齐国的强大后盾,剩下的乌合之众,”范蠡轻轻一挥手,“大王只需要下个通牒什么的,他们必定夹着尾巴逃跑了。所以大王不必费一兵一卒,一箭一矛,便可解太子之围。”
夫差这才嘲笑范蠡道,“看来范蠡你还不了解齐王那个老头子,他肯自己退兵吗?”
伯嚭听了范蠡的话,也觉得十分不靠谱,“就是,范蠡,你也太天真了吧?如果像你说的那么容易,大王何必带领这么多大军,到这里来呢?”
范蠡也不多做解释,只是再次肯定自己的结论,“齐王一定退兵。”
“为什么?”伯嚭再问。
范蠡答,“因为,我想他退,他一定会退。”
“哼,”夫差看范蠡翻来覆去不肯与他说出实情,有点气道,“看来范蠡你和那些四处流窜的术士谋士也差不多,语不惊人死不休,都没有什么真才实学。”
范蠡却仍是胸有成竹地轻轻笑着,直言,请夫差派探子密切侦察战场情况。
范蠡心中揣度,从他们离开吴国到这里安营扎寨,排兵布阵,也有些时日,若夫人妹姒真去了齐营退兵,那大概也就在这个时候了。
众人还在疑惑之中,夫差并不理会范蠡,依然我行我素地调兵遣将,众位将领得令,正打算离开时,一个探子突然跑来,“报——!报告大王,发现淮水附近有齐军集结,不过他们已经开始撤退!”
“什么!?”夫差一下站了起来。
伯嚭瞅了一眼范蠡,咧嘴低叹道,“范蠡这家伙,没这么邪乎吧?”
在场诸人不约而同都将目光投给范蠡。
范蠡心中松了一口气,笑道,“大王,齐王已经退兵了,明天您可以带兵出征,营救太子了。”
夫差凝视了范蠡片刻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范蠡却不直说,“大王神机妙算,当然知道答案。如果您确实不知道,到时候,在下愿意把真相告诉大王。”
夫差盯着范蠡,眼神充满了威慑力,但范蠡却似没看见。他其实在此时告诉夫差也无妨,但是,他,心中就是有股气,不想轻易顺着夫差,不想那么痛快地告诉夫差答案。阶下之囚,也只能以这样幼稚的方式反抗罢了。
议事之后,夜幕已经降临。
范蠡告退,也不管夫差的神色,径直回到自己的营帐,而身后的伍封一直相随。
来到营帐前,范蠡欲掀帘而入,瞄到还不打算离开的伍封,才轻笑着回身道,“伍大人,不必送了,我已经到了营房。”
伍封恭敬有礼道,“大王已经吩咐过,要好好保护范先生。”
范蠡又笑了笑,可却没有什么心情像以往那样与他们虚与委蛇了,直接问道,“是大王吩咐的,还是另有其人?是保护还是监管?”
伍封万万没有想到,一向温和待人的范蠡居然可以毫不避讳地直接挑明,伍封顿了一下,却仍然谦和有礼道,“其实以范先生的本事,这世间有几人,有资格来保护范先生呢?更谈不上监管了。”
伍封想到出征前,父亲的警告,让他千万看住范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千万堤防。
范蠡似温和道,“你和伍相国,虽然是父子,但个性却大不一样啊。伍相国的性格大开大合,光是气势就可以压倒人了。而伍公子你,左一句赞美,右一句赞美,真是一刚一柔。吴国有你们两人,真是天下无敌。看来吴国逐鹿中原,是指日可待了。”
伍封低首道,“范先生过奖了。看来什么都瞒不过范先生,不打扰了,告辞。”
“不送。”
范蠡淡淡地说完,见伍封远去后,面无表情地转身入到帐中。
“师哥!”
突然一个人影从帐中角落窜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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