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大王,范蠡求见。”
内侍的声音传进寝宫,靠在榻上批阅着简章的夫差,手下的笔突然一抖,一滴墨染上了竹简。
夫差一时慌张,左看看,右看看,床榻旁堆满了大臣上奏的简书,乱糟糟的。还有他的样子,他还穿着一身白色的里衣,头发想必也是零乱着的。
他的脸色,是不是还是那么苍白、病态?
夫差将手中简书推向一旁,“来人,把桌子搬下去!”
内侍匆匆过来将小桌子移走。
夫差又喊道,“给寡人梳头,洗漱,更衣!”
婢女心中疑惑道,这头发,不是都梳过的么?而且大王一直重伤未愈,自从醒来后勉力处理朝政,也一直是这付样子面见大臣,并未拘于礼数,今天不过来了个奴隶,这是怎么了?
可婢女们却也不敢说,只听着吩咐,赶紧为夫差梳理。
可刚为夫差梳理上,夫差却又突然道,“算了,不必了。”
寡人就这个样子见他。
说罢,又将人都打发走,“宣!宣范蠡!”
然后又小声吩咐道,“你们都下去!”
然后又紧跟一句,“一个都别留!”
于是,在外面足足站了有一刻钟的范蠡,先是见通传的内侍迟迟不出来,后来又见侍婢们鱼贯而出,最后,负责通传的内侍才出来,道:
“范蠡,大王宣你进见。”
范蠡点头,算是应了,便走了进去。
等了这么久,他还以为,夫差不想见他。
范蠡向前走了几步,便听见身后“吱呀”一声。他回头看,发现那内侍已经出去了,不仅出去了,还带上了门。
他一步步向内走去,所过之处,没有一个婢女或内侍官。
整个寝宫,静极了。
他每走一步,便越清楚这是夫差的寝宫;每走一步,心中便更紧张一分。
明明很短的一段路,却被他走的如此漫长。
当他走到最后一道门帘时,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的心,跳的厉害。
他突然有一种想要转身逃跑的冲动。
他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不,他与夫差,能发生什么呢?他在害怕什么呢?他想要逃避什么呢?
他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也不知道他想逃避什么,他从来没有为了什么而退缩过,但现在,他就是觉得,他不应该、也不敢进去。
而此时的夫差,坐在榻上,依旧是那一身日常的白色里衣,依旧是那一头他自认为不甚齐整漂亮的发髻。他的心同样跳的厉害,他仔细倾听着范蠡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每响起一次,就意味着那个人靠近他一点,每靠近他一点,他的心就跳的更厉害。
“你,你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做?”
“你……终于问了。
“你这么聪明……猜猜看……”
自那之后,两人再未相见。
范蠡,你今日为什么而来?你,猜到了么?
还是,你根本没有想要去猜,你又是为勾践而来?仅仅为勾践而来?
这时,范蠡的脚步声突然停下,夫差的心跳也似突然跟着停了一拍。
夫差咽了咽已经有些干涩的嗓子,道,“为什么停下?”
为什么停下?
几个字,像突然惊醒了梦中的范蠡。
他的身子猛地一震,反而向后退了半步。
夫差像是感觉到了一样,急忙命令道,“进来,范蠡!”
范蠡这才真正地、如梦初醒般地看向室内,努力摆脱掉那些在他看来不该有的顾虑与挣扎,他今天必须要进去,必须要进去!无路可退,别无他法。
于是,他应了一声,“是!”便大步走进夫差的卧室。
“范蠡,拜见大王!”
夫差眼见着范蠡出现在卧室的门帘处,眼见着范蠡一路低眉顺目地走了进来,眼见着范蠡礼数周全地拜见自己,那是他在昏迷的梦中都无时无刻不惦念的人,那是他曾全然不顾自己的性命想要保护的人,那是他昏迷醒来后第一个记挂的人,那是他想要拥有和拥抱的人,他心动怦然,他全身上下有着一股无法压抑的、渴望他的冲动——但,这个人,自始至终,没有抬起头来看他一眼。
夫差握住掩在丝被下的拳头,拼命压抑着自己,问道,“你,求见寡人,所为何事?”
范蠡依旧低着头,回答道,“大王,勾践只是一时冲动,请大王饶恕勾践。”
果然,他只为勾践而来!
夫差那本就因缺乏血色而略显苍白的脸,此时变得更加难看。
夫差咬牙道,“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来找寡人的?”
范蠡垂着头,注视着地板上自己交错在身前行礼的双手,注视了足足有十几秒,才道,“不然呢?勾践已经同意献上神木,大王却依然囚而不放……”
“……不就是为了,”范蠡的声音停顿了一下,“让我来求见您么?”
夫差的心间漏了一拍。
——然后,哼笑了一声,似有些自嘲,眼中又倏尔迸发出一种执著与渴望道:
“果然,寡人的什么心思范大夫都能猜到。”
“……那寡人让你来,又为了什么事呢?”
范蠡一顿,头又垂下了些,“范蠡不知。”
“不知?哈。”夫差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的话般笑道,“居然有你范大夫听不懂的话?”
然后他心中难过,声音却冷洌道,“你究竟是不知,还是不想知啊?”
范蠡一时无言回应,只是头,垂的更低了,低到夫差完全看不到他的脸。
夫差愤怒道,“把头抬起来!”
时至今日,他已无法忍受范蠡对他的逃避与视而不见,他为了范蠡自身安危都可以全然不顾,他不准许范蠡这样对他!
范蠡!你究竟有没有心!
可范蠡却依然未动,他直直地跪在地上,双臂、双手是标准的行礼的姿势,手臂因维持这个姿势太久,已经酸涩,但依然纹丝不动——这个礼,行的时间已经太久了,他早就应该谢礼后,站起来,抬头,看着夫差。
但他没有。
似乎抬起头,看向夫差,需要他鼓起全身的勇气才能做到。他一直是一个恩怨分明,干脆利落的人,但是今时今日,面对夫差,对他而言却艰难无比。似乎直面夫差的那一刻,他将面对太多他不能面对、不能解决、甚至不能接受的事情——这些日子里一直深深困扰着他的事情。
他的人生中,第一次萌发了,想要无限期逃避的念头。
“寡人说了,把头抬起来!”夫差怒吼道,“范蠡,你敢看着我,一字一句地回答我么!?如果做不到,你就滚吧!”
范蠡攥紧了袖口,脸颊因为咬紧的牙关而紧绷。他,不曾怕过什么。但此刻,他竟真的怕抬起头来,他怕,他怕看到夫差的眼睛,他也怕,他怕自己的眼睛,会暴露自己一切的伪装。
但是,即便这样垂着头,他依然能感觉到夫差紧盯他的目光。
他深深地闭上眼睛,沉淀自己眸中的纷乱复杂,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然后抬起头来。
而此刻的范蠡,终于在进屋后第一次看清了夫差。
和以前比,现在的夫差瘦了太多,脸色也苍白得很,显然没有完全康复。范蠡想到那时夫差染红的衣袂,心中竟隐隐作痛。伯嚭说,夫差早已开始处理政务。他打量了一下夫差榻下堆着如山般厚重的竹简,便知道这些日子夫差究竟是怎样辛劳的。
他,无疑是一个称职的君王。
范蠡极力克制着自己的表情,令自己表面看起来十分平静。而夫差注视着他的冷冷的目光,却意外地,刺伤了他。
直到这一刻,夫差也才真正看到自己想念中的那张面孔——范蠡又瘦了,但脸庞却更显得棱角分明,轮廓清晰。那眼下淡淡的青黑,让范蠡整个人显得有些疲惫。怎么,昨晚没睡好?为了勾践?夫差心中苦涩。总之,不会是为了他。
夫差开口讽刺道,“看样子,范大夫最近没少操劳啊。”
看着夫差,曾经如猛虎般的人物,如今却如一只鼓起浑身尖刺的刺猬,范蠡心中竟有些难受,嘴上嗫嚅了几下,终于没说出什么针锋相对的话。
范蠡的喉结,上下咽了咽,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夫差——准确地说,是夫差那个方向的某一处虚空,焦距空洞,语气标准却温和道,“还望大王,赐我主人华衣美服,让我主人盛装回国,面见越国子民。”
夫差死死地盯着他道,“有这个必要么?”
范蠡像个木头人般,语气僵硬地答道,“当然。这样可以体现大王对我主人的礼数,也可以让越国子民对大王心悦诚服,有利于吴国对越国的管制。”
夫差简直被这样的范蠡给气的、给气的、一腔怒火梗在心间,但他的心中却又是那么难过,“你看似处处都在为寡人着想,却最终都是为了勾践。”
“我真的搞不明白,你为什么对那个废物如此忠心!他还能干什么!区区一件衣服都要你来求!”
看着夫差如此愤怒与心痛的样子,范蠡心间有千百种语言想要解释,但那么多话梗在喉间,却没有一句能说的出口,他想到了短短一年前,却似很久很久以前,陪越王共赴国难的初衷,于是他道:
“士为知己者死。”
士为知己者死。
士为知、己、者死。
夫差“哇”地一口,喷出一大口血。
范蠡大惊,上前一步,“吴王!”
“我去叫御医!”
“不准去!”如果去了,你就不会回来了!
范蠡又看了一眼夫差,脸上竟似血色退尽,怎么能不叫御医?于是,他不理会夫差,还是向外走去。
夫差捂着胸口,撑在床前,眼中、心中都无比悲愤地注视着范蠡的背影,道,“寡人不谁你离开!”
“如果你离开,寡人就赐死勾践!”
范蠡停顿了一下脚步,终于软下心来道,“我去叫御医,我不会走。”
夫差这才放下心,捂着胸口,痛苦地靠在榻上。
很快,御医就到了,为夫差把了脉,喜道,“恭喜大王,大王胸口内伤的最后一处瘀血已除,已无大碍。”
但御医看向夫差,夫差脸上却毫无高兴之意。
侍女们很快收拾好了屋子,夫差让御医与婢女全部退下。
待人们鱼贯而出后,范蠡便道,“在下的话已经说完,若大王没有别的事,在下就告退了。”
“原来范大夫这次来,是为寡人治病的?”夫差气虚地讽刺道。
但范蠡不想再与夫差纠缠,做无意义的争辩,他觉得自己的心中无比压抑,在这间屋子里面对这个人,他一刻都不想留下,“大王说是,便是吧。”
说罢,他行礼,转身便要离开。
“范蠡,你给我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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