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已经离开十余日了,算算日子,也快回来了。
一切都还顺利么?
马儿甩着尾巴,在马厩里悠然地吃着草料。
范蠡习惯性地爬上草垛,仰面朝天地躺了下来。
今天的天格外的蓝,白云也格外的悠闲,范蠡的心情却并不舒畅,反而沉沉地透了口气。
——预想的来自夫差的发难至今没有到来。
——关于那日的荒唐似乎也只是一场梦,而令他慌乱的一切,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
他望着不远处吴宫高高的城墙。
那日,他那样跑出吴宫,他以为以夫差的性格,会马上采取手段。
可并没有。
一切都这么平静,他甚至自那日后,再也没有见过夫差。
这有点太反常了,一点儿也不像夫差。
他甚至立刻就联想到刚入吴时,每一次对夫差的忤逆,所换来的打击,几乎是马上就到来的。
夫差,究竟打算做什么呢?
这平静的日子,过的越久,范蠡的心间反而越不安,像是有一件始终没有解决的事,吊在心间,惶惶不可终日似的,难受极了。
面对夫差这个家伙,他从没有这样被动过,也从没有这样沉不住气过。
他第一次觉得,他有点摸不准夫差的心思了。
“范蠡!”这时一个侍卫跑到小院里,冲着范蠡喊道,“范蠡,大王宣你觐见!”
范蠡听罢,猛地坐了起来,看着那侍卫,像是要仔细分辨那里是不是真的站着一个人似的,整个人看起来怔怔的。
合仪见范蠡瞪着侍卫一般,反应太过突兀,赶忙走上前来,极谦卑地问了句,“请问侍卫大哥,大王找范蠡什么事啊?”
那人极傲慢道,“大王有什么事,是你配打听的么?”
两人的对话,马上将范蠡拉回到现实,确认那人是真的,那人为夫差来传令也是真的,范蠡心下突然一阵紧张。
但他并没有时间消化自己的情绪,他跳下草垛,将合仪护到身后,“请稍等片刻,在下稍做整理,马上就可以出发。”
范蠡将合仪请进屋内,合仪关切地问,“范大夫,夫差他想做什么?”
范蠡摇了摇头。这是自那日回来,夫差第一次主动宣他。他也想知道,夫差宣他,做什么。可他竟一点主意也没有。
但有一点他却可以确定,积蓄越久的爆发,就会越为惨烈。
他脸色有点惨白,但他知道,该来的,总归要来。
“不会是大王出什么事了吧?”合仪担忧地揣测着。
“不会有事的,夫人,”范蠡反而平静地安慰合仪道,“如果大王有事,文大夫会派人送信来的。”
范蠡回头,从破旧的窗户望向那高高的宫墙,眼神倏尔变得坚定了许多。
“夫人,等我回来。”
范蠡收拾好,便跟着侍卫离开了。
一路上内心的忐忑自不用说,并不是怕夫差的什么阴谋诡计,那样的话,他还能应付,怕就怕,夫差像上次那样,提一些他无法招架的要求。
比如,夫差口中所说的“更荒唐的事情”。
倘若夫差真的继续上次的事情,提出更过分的要求怎么办?
如果拒绝夫差,夫差会不会直接迁怒于勾践甚至整个越国?会的,一定会的。但如若答应夫差,他堂堂七尺男儿,又怎能以色侍人?
他又想到了会盟那日的弥子瑕,那般丰神俊朗、出类拔萃的人物,究竟为什么会委身于卫王?
难道,真的是为了……
不,范蠡拒绝自己再想下去。
他对夫差,绝不可能有那样的情感!
他又一次果断地否决了心中的那份骚乱与屡次不期而至的悸动。
范蠡内心突然生出一丝绝望,他不明白,如今怎么会面对这样荒唐的抉择。
而诸如以上的思绪,这段时间,反反复复地在他的心间折磨,他至今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来面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时,侍者停下了,出乎意料,并非深宫内的某处暧昧不明的寝宫或别院之类的地方,而是来到一处很普通的宫城的城墙上,晴空之下,开朗明阔,坦坦荡荡。而夫差,正伫立在那里,望着远方。
“大王,范蠡到了。”
夫差挥了挥手,侍者退下。
先是片刻的平静。
范蠡轻轻地、深长地吸了一口气,来缓和自己有些僵硬的身躯,静静等待夫差的非难。
又过了一小会儿,夫差还是没有回头,只是指着西北方向径直问道,“范蠡,你给我分析一下吴国,与中原各国相比,吴国是大国还是小国?还是不堪一提的附庸国?”
夫差的话一出口,范蠡先是一愣,然后苦笑般想,一路来的忐忑像极了庸人自扰。他差点忘记了,夫差不是一个只有儿女情长的凡夫俗子,夫差的眼里,从来装的都是天下。
见范蠡半天没有反应,夫差这才转身看向范蠡,“范蠡?”
夫差的眼神一切如旧,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波澜。
“哦!”范蠡这才恍然,只要不与夫差的荒唐事纠缠在一起,他的思绪马上便敏捷了起来,于是,他小心翼翼道,“吴国地广人稀,物资丰富,占尽天时地利,以前南方以楚国为首,但楚国已为大王所败,吴国取而代之,和中原各诸侯国相比,地更大,国力更强,欠的,只是传统。”
“哦?传统?”夫差道,“什么传统?”
“传统就是历史,就是经历。是别人认同你的条件之一。吴国不是周天子册封的诸侯国,这与中原各国相比,是最大的不同。不过其实也是不能相比的。”范蠡答道。
“是不能相比,还是无法相比?”
范蠡并没有立即回答夫差,而是望向夫差方才指着的方向。
“大王刚才看的方向,是中原的方向,难道大王有逐鹿中原之心吗?”
听着范蠡的问话,夫差会心一笑道,“数日之前,晋王送来礼物,邀请寡人参加数月后的猎鹿大会。”
“恭喜大王,经过上次的祭天大典,看样子,中原诸侯已经开始接受您了,”范蠡道,“大王,想通过这次聚会,试探中原各国的虚实?”
“范蠡果然名不虚传,寡人的心意,你完全猜透。”夫差道,“寡人想借此机会与晋王联姻!”
范蠡听罢,心中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
夫差继续道,“寡人知道中原的繁文缛节特别多,寡人还不知道如何答复晋王才合乎那些所谓的礼节。”
“大王是想让在下出谋献策么?”
“你对中原的礼节很熟悉,寡人想听听你的意见。”
范蠡略思索了一下,道,“答复之前,要先回礼,选择一件既得体,又能表达大王意思的礼物。”
夫差轻哼一声道,“中原人真麻烦。”
“这,就是传统。”
“哼,传统?好一个传统。”
范蠡垂首思索了片刻,转而试探道,“大王,在下倒是想到了一个礼物,十分合适,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打造出来。它需要上好的材料,铜和铁是必不可少的,关键需要一位技艺高超的师傅,方可打造成功。”
夫差骄傲道,“吴国应有尽有,有什么不能打造出来的?你未免太小瞧寡人实力了吧。”说罢夫差招呼范蠡道,“你跟寡人来。”
于是,夫差命人备车,便出了王宫。
车上,夫差面不改色,只闭目养神,未有任何出格言行,也未有任何不妥之处。范蠡拘谨地坐在靠门的一边,心中疑虑未减,却也安心不少。
车行了半个时辰左右,范蠡便开始隐隐约约听到“叮叮咣咣”的敲打声,等车子停稳了,他们下来,才发现这是一座锻造场。
“你看,这能把你说的那个东西造出来么?”夫差指着那到处忙碌着的劳工说。
范蠡走上前去,一一看了匠人们手中锻造的兵器,心中大为震惊,原来吴国的锻造技艺,早已超越越国太多了!
可关于兵器锻造,如此机密的事情,夫差竟然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带他来看了。
夫差这样做,是因为已经完全不把越国放在眼里了,还是出于对他完全的信任?
想到第二种可能,范蠡的心中先是瑟缩了一下,然后,又是那种似曾相识的悸动。
“可以,完全可以,大王。”范蠡道。
“吴国像这样的炼铁工厂不止一家,什么样的器具都能造出来,说,到底要送什么给晋王?”夫差胸有成竹地问道。
范蠡这才老实回答道,“大王,如果您要向晋王提亲的话,我建议大王可以制作一个青铜鼎。鼎足做成兽面,鼎口和腹壁上必须刻上凤凰的图案,做工要细腻精致,因为青铜本来就是地位尊贵的象征,再加上外壁刻的凤求凰的含义,我相信晋王如果见到了,就能明白大王的用心了。”
“凤求凰?”夫差琢磨着范蠡的话,“在中原,送凤求凰就可以表明求娶的心意了?”
夫差决定道,“好,寡人就派你监督工匠,一个月之内,完成这件凤求凰。”
这时来了一位内侍向夫差禀告道,“大王,宴会已经准备好了。”
夫差一听,道,“好,”转头对范蠡道,“走,陪寡人一起去喝酒。”
见范蠡表情迟疑了一下,夫差道,“怎么?你怕?”
范蠡低下头,只在思索如何拒绝,并没有发现,夫差注视他的眼神,已然变了样子。
——范蠡,大概正在绞尽脑汁地想,如何拒绝他吧?夫差这样想着。
这是整整半个月里自己苦苦思念的人,直到这时,他才敢放肆地贪婪地凝视范蠡。
这些日子范蠡过的不太好么?明明回来向他报告的人说,范蠡每天训马,一切如常。可从范蠡刚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就发现了范蠡的憔悴与精神不济。
勾践在越国一切顺利,不日便会运送神木返吴,范蠡现在又有什么可操心的?
夫差轻笑,看样子,他那日的剖明心迹,对范蠡的影响比想象中要大多了。
他心里有些窃喜。
那日,他做的或许太过了,但他却一点也不后悔。非但不后悔,他甚至第二日就想把范蠡“绑”进宫中,让他无处可逃。
不过,后来冷静下来后,他却不这么想了。
那日范蠡激烈的反应,让他明白了另一个道理:他如果逼的太紧,范蠡只会将全部精力都用来抗拒他,而没有精力去面对自己的内心。
没错。
夫差确信,范蠡对他,绝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毫无感情!
所以,他绝不能逼地太紧,过犹不及,只有给范蠡充足的时间,范蠡才会去看清自己的内心
他要给他的猎物喘息的时间。
见范蠡半天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夫差浅浅笑道,“难道寡人只有喝醉才敢对你做什么??”
范蠡一下子想到了诸侯会盟夫差醉酒那一夜。
他咬牙,心道,果然,那一次,夫差是装醉的!
之后,他又想到吴宫那一次夫差的疯狂,范蠡一脸尴尬无措,更加不敢抬头。
而夫差,一脸自得的笑容,像一个少年得意的炫耀,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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