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勾践依然照常去姑苏台的工地做苦力,只是整个人变得尤为沉默。而自打那日合仪回来以后,他在合仪面前也绝口不提侍酒之事,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只是合仪总觉得,他似乎对她冷淡了许多。
没过几日,姑苏台的祭台完成了。吴国将在祭坛举办奠基仪式,并为神木揭幕。
吴国派士兵来叫勾践,说大王说了,神木揭幕,勾践理应在场。
勾践一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变得有点惊慌失措、六神无主。
合仪注意到了他的不寻常,忙问勾践怎么了,勾践却一反常态,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吴兵又在催促,勾践只能准备过去。
合仪连忙拿来外衣递给勾践道,“大王,外面冷,别忘记外衣。”
勾践答,“多谢。”
合仪这时没忍住道,“大王这两天对臣妾相敬如宾,可这礼数,却让臣妾觉得您对臣妾疏远了。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啊。”
勾践看也没看合仪,只望着外面道,“当然没有了,你多心了。”
说罢,便随着吴兵离开了。
待勾践走后,合仪越想他方才的样子越觉得有些不对劲,总觉得心里慌慌的,十分没底,于是左思右想之后,连忙跑去工坊找范蠡了。
姑苏台的建设,因为工程庞大,目前还只是准备材料的阶段,同时加固地基基础。今日,只是一个简单的开工仪式。
范蠡赶到时,仪式正有条不紊地进行。
身穿长袍的巫祝在祭台上夸张地舞动着,嘴中念念有词。过了一会儿,祭祀的仪式终于结束,由夫差亲自揭开围着神木的红幕。
“慢着!”
当红幕被接开后,众人开始准备进行下一个步骤,夫差却突然叫停。
只见夫差盯着神木上的一处,弯腰仔细辨认那里的一串小字,突然怒气满面道,“‘吴亡于此’?”
“岂有此理!到底谁干的!?”
伍子胥向台下扫视一眼,目光马上锁定到心神不宁的勾践的身上,指着勾践大声道,“是勾践!看他那心虚的样子,这里也就只有勾践能干出这种事!”
众人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勾践,勾践浑身一颤,更加六神无主。
范蠡急忙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大喊道,“大王明鉴……!”
“范蠡!你还要为他狡辩么!看他那样子,话都不敢说,分明心里有鬼!”伍子胥指着勾践道,“大王,不要听他妖言惑众了,马上斩首勾践,以振我吴国的纲纪!”
夫差看着跪在那里有点魂不守舍的勾践,气的差点笑出来,摇了摇头,“真幼稚,想不到堂堂的越王,会做出这种事,”他走到范蠡向前,指着勾践道,“范蠡!这就是你的王!”
“来人!”
“在!”
“将勾践拖出去,斩!将人头挂在城头示众!”
范蠡扑通一下跪下,“大王且慢!……”
“大王,不要再听范蠡的!”伍子胥道。
夫差瞄了眼范蠡,却对伍子胥轻轻挥了挥手道,“寡人自有主张。”他眼神玩味地注视着范蠡,道,“范蠡,你又想怎么替勾践辩解啊?”
“大王,这两根神木,是从我们越国运过来的,当年,找到这两根神木的时候,已经刻有字了。一根刻有,吴亡于此;另一根刻有……”范蠡略一思索道,“越兴于斯……所以一直放在宗庙里面,这跟我们家主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伍子胥喝道,“一派胡言!”
伯嚭过来打个圆场,小心道,“这也有可能啊。”
“太宰!”伍子胥喝道。
夫差制止了他们的争执,看着范蠡笑道,“两位卿家不要再争了,只要将另外一根神木揭开,不就一清二楚了?”
于是,夫差慢慢走向另一根神木。
夫差踏出的每一步,就像踏在每个人的心上。范蠡心中焦急却完全不敢表现出来,他低头看向勾践,发现勾践此刻比他还要慌张,另一根神木上怎么会刻有那四个字呢?
范蠡想阻止夫差揭开幕布,但此时他已经技穷,没有任何计谋可使了。
难道,今天,就是越王勾践的大限?
夫差的手已经触上幕布,夫差回望了范蠡一眼。今日,他就……
这时,突然一阵大风吹过,现场风沙扬起,众人都睁不开眼睛,夫差也不禁松开幕布,本能地遮挡着眼前的风沙,而这股邪风却马上消失地无影无踪。
范蠡灵光乍现,突然喜道,“大王,你看,已经触怒上天了,这根神木上的红布不能揭啊。”
夫差道,“简直迷信。”
范蠡却继续道,“如果您执意要揭开,吴国会遭天谴的!”
“胡说八道!”伍子胥上前一步道,“大王,我来揭!”
范蠡大声质问道,“伍相国,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你能担当得起么!”
伍子胥道,“若真有报应,就报应到老夫头上,与吴国无关!”
范蠡看向夫差劝道,“大王,真的不能揭啊。事关吴国国运,就不应该有任何的闪失,不过是揭一块红布,早一些或晚一些又有什么不一样呢?不如,再择良辰。”
夫差看着范蠡,意有所想,一会儿,轻轻笑道,“好,大巫,算个良辰,明日继续。”
“大王!”
伍子胥又要说话,夫差一扬手,制止了他。夫差笑着瞧了范蠡一眼,转身就离开了。
伍子胥无法,命令道,“将勾践拿下,小心看守!”
然后,伍子胥等人便随着夫差一同离开了。
还未走出工地,伍子胥便对夫差急道,“大王,范蠡所说,分明是一派胡言,他只想为勾践脱罪!大王怎么能受他的蒙蔽呢!那两根木头,是老夫派人亲自从越国押运回来的,从越国宗庙上拆下来开始,就没听说过上面刻过什么字!”
夫差并不急躁,他笑笑对沮鞑道,“沮鞑。”
“在!”
“送伍相国回去休息。”
伍子胥道,“大王是什么意思!”
“伍相国累了一天,连头脑也不清醒了,该回去休息了。”
“老臣清醒的很,是大王不清醒!”
“你真以为寡人连这点事都不知道么,你还清醒什么呀?”夫差拍了拍伍子胥的肩膀笑道,“回去吧。”
夜色降临之后,范蠡悄悄潜行到关押勾践的木笼前,看着蹲在那里眼神直愣愣盯着笼子的勾践,心中有些难受,更有些疲累。
“大王,你怎么能做这么冲动的事情啊。”他蹲了下来,手握木栏道,“神木上那四个字,是会为你招来杀身之祸的。”
“夫差侮辱我夫人,是可忍孰不可忍!”勾践面无表情道,“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要死就死,复国的大任,就交给你了。”
“大王,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呢?”范蠡见勾践不为所动,急道,“请大王一定记住,千万别承认那四个字是你刻的就行了。”
之后,他心中略有疲惫道,“这件事情,交给微臣来解决。我只是希望,您以后不要再做出这种冲动的事情了。”
说罢,范蠡左右望了望,离开了这里,勾践再抬起眼时,只能看见那青年的身影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范蠡一路来到工地,今夜月黑风高,再加上工地本也不是什么守卫森严的地方,范蠡很轻松便来到神木伫立的地方。
他蹲下身子,从袖中取出那把锉子,将另一神木上的红布揭开一角,“越兴于斯”,这是白天他随口而出的四字,也是现在他要刻的四字。
事不宜迟,他立即小心、谨慎而专注地刻了起来。
可一笔刚下,只听后面一声响动。
范蠡警惕性极高,当即转头去瞧,却先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
是夫差!
声音先到,再去瞧那人,从石阶上信步而上的,可不正是夫差!
范蠡突然紧张而警惕地四下一望,夫差马上觉察到他的心思,反笑道,“放心,寡人是自己来的。”
这时,夫差已经走到范蠡的身后,范蠡松开红布的一角,站了起来,他低着头,拿着锉刀的手颓然垂落,下意识地背在了身后。
夫差来到他的身前,笑着对他道,“许久未见,寡人就是想来看看你,顺便看看,‘越兴于斯’刻的怎么样了。”
夫差围着范蠡,缓缓踱了几步,此时范蠡那似驯服的挫败的样子,让他有些受用。
“难道,你真的以为寡人会那么迷信,相信什么诅咒吴国的鬼话?”
范蠡没有看向夫差,只是听着夫差的语,眼睛却似无焦点地注视着前方,没有了平时伶牙俐齿的反驳。
“寡人真的不明白,勾践为什么会如此幼稚,而你,又为什么会死心塌地地跟随这么一个废物。”
范蠡这时才声音平静道,“大王,就算是圣人,也有冲动的时候,何况我的主人现在只是个奴隶,身心俱疲,还被大王连番打击。”
“你说我连番打击他?”
“大王,您先派人去越国宗庙拆了越国的神木,又令我的主人来这里做苦力,日日亲眼看着越国历代祭拜的神木被用来营造吴国的宫殿,”范蠡似乎不是在辩驳,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您,还让我主人的夫人去为人侍酒,以此来羞辱他,即使我主人是个奴隶,他也是个男人,一个不能保护自己妻子的男人,还算什么男人?如果换作是大王,您又会怎么做呢?”
夫差听着范蠡平静的语调,看着他以这种不卑不亢的姿态为勾践争辩,竟觉自己比以往更加喜爱他了。
夫差道,“吴国如果有你在,会更加强大。”
“不,吴国只要有大王一人,就可以称霸天下了。”范蠡淡淡地说完,转身望向夫差,恳求道,“大王,您胸襟广阔,能为人所不能为,恳请大王,饶了我主人的死罪吧。”
夫差望着范蠡,久久未言,脸上那轻松的表情却逐渐敛去,转而有些严肃道,“陈蔡宋三王在宴席上请求寡人放勾践回去……”
范蠡心中一紧。
“……已经被寡人拒绝了。”
范蠡心中微震。
夫差道,“你这些日子真是好不忙碌!”
“范蠡,你是不是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夫差轻笑了一下,而后语气越来越严肃道,“寡人给你这些时日,是为了让你看清楚自己的心,不是为了给你时间,让你整日挖空心思想着怎么离开寡人!”
范蠡心中又是一震。
夫差停了停,上前一步,道:
“这一次,只是给你一个小小的惩罚。”
转而,夫差的语气又变得轻松道,“寡人这次可以饶勾践不死,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不过至于怎么处置他,你这么关心他,这个问题就交给你来想吧。”
范蠡,寡人知道你一时很难接受,寡人会给你时间,让你接受现实,接受寡人。
夫差微微向着那神木扬了扬下巴道:
“继续刻你的‘越兴于斯吧’。”
“一边刻,一边想。”夫差转身离去,“把你该想的问题都在这里想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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