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得了闲,情不自禁在大理石台面上弹奏,指甲尖粉嫩,有点长了,哒哒哒哒哒哒,微小的撞击声。
凌霄收回眼神,喉头发紧,抓着话筒说:“什么事——这么开心。”
“今天你声音咋这么沉,特别特别厚,有种寺庙里敲钟的感觉。”
花印有意不说重点,曲里拐弯地开始碎碎念。
“我妈生了,大胖女儿,算是完成她老人家的夙愿了,你觉得是喜事不,挺喜的,要再生个儿子她气我也气,现在他们老殷家一家三口和和美美,你说我是不是该识相点搬出去了?对,我该给你找间屋了,床要大,实在不行你找个山头劈棵树,两根木板那么一拼也凑合睡俩人——”
“花花。”凌霄打断他,“帮我跟姨道喜,不过如果你不开心的话——在我面前不用装开心。”
凌霄淡淡地凝视他,透明隔板上有五道爪痕,年代久远了,不知道是哪个情绪激动的女孩子挠的,花印真人如其名,在昏暗的探望室中熠熠生辉,脸颊恰好跟爪痕重合,有种伤痕累累的错觉。
山茶花盛放时被折断了花瓣。
大概这样。
花印说:“你能看出来我在装开心?”
凌霄反而犹豫了:“……按理来说是的,你一直不太欢迎这个孩子。”
“那你说我为啥开心呢,万一是你感觉错了嘞?”
“我不会感觉错。”
失控感。
凌霄察觉出自己的语气有点凶,快速低头吐出一口气,然后才继续轻声说:“也许是有别的事。”
什么事能让他这么开心?如沐春风的开心,酣畅淋漓的开心,比他知道中考拿了731分还开心。
开心得……都不像这几年的花印了。
凌霄简直想甩自个儿一巴掌。
不是说只要花印过得好,怎样都成吗?阿奶没了,晚楠……可能也没了,花印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二的亲人,等放出去了,唯一的信念也就是打工挣钱供他上大学。
凌霄每个月都要接受一次思想教育。
外面世界多美好,赶紧改造,出去了还能读个夜校,有文凭好找工作,社会平均工资多少多少,工地搬砖多少多少,总之有数不尽的好日子在后头。
可真看到花印变了,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潜移默化变了,有什么他不能控制的因素在侵入花印的生活。
血管里一种叫做独占欲的东西就开始叫嚣。
“那你猜猜,什么事?给你三个,啊不,两个机会啊,都猜错了就不告诉你了啊。”花印逗他。
“一个就行。”凌霄轻声道,“是不是谈恋爱了。”
“?”
花印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能采访下你这脑回路怎么转的吗?FM5.20,感觉跟我不是一个频道啊?”
凌霄发自内心笑了:“不是就好,那我不问了。”
“还有一个机会呢你别浪费呀,问问问快问,不问我走了啊,唔,我妈推出来的时候还迷糊着喊我名儿呢,快点快点。”
“满30分钟再走吧。”
指尖掐进指腹,凌霄面上不动声色。
“很想你,你又好看了,下一次得等半个多月,哦对了。”他装作不甚在乎,“我最近交了个减刑申请,估计是压桌子上了没下来,是拿欧几里得几何学写的关于应用的论证,我语文不好,可能是表述不清楚,我再改改也许会有希望。”
“嗯嗯改改改。”
花印敷衍着回复,憋了一肚子坏水观察他反应。
不观察还没事,一观察才发现凌霄脖子上有道疤。
他立刻收敛了笑容,腰坐直靠近隔板,才刚有动作就被女狱警警告了一声。
“抱歉抱歉。”花印欠身,说,“脖子,这块儿,怎么弄的?”
“夜里不小心抓的。”凌霄无所谓地摸了摸,早就结痂,也没出多少血。
花印瞪他道:“你最好是!等回家以后给你接风洗尘,少爷亲自给你洗澡,要是有疤痕你就完蛋了,懂?”
“让别人有疤印成不?”
“那可以。”
“不过我有道疤你应该看不见,得仔细扒开找才行,藏得很隐蔽。”
“哪块?”
凌霄用非常纯善的眼神向他眨眨眼。
“?靠!”
花印瞄了女狱警一眼,好像走神了没在听,遂掩耳盗铃捂住自己眼睛,无声说道:“你他妈讲什么荤段子?里头这玩意儿也教吗?”
“我说的是头皮。”
“滚!”
白白的一朵山茶花,染点绯红,好看。
凌霄心不在焉地跟花印说狱中琐事,挑无关紧要的说,吃喝拉撒汇报流水账,花印也听得津津有味,问他有没交新朋友,凌霄说没有。
“在少管所交朋友是不是没什么太大的必要。”
边说边在心里倒数秒数。
从15分钟开始倒计时,每多说一个字都深刻感知到时间在流逝,一月两次的探望间隔不长不短,每次当花印离开,凌霄就开始在心里倒数了。
“凌霄。”
花印见他开始走神,心疼地摆摆手,唤回他的注意力。
“还有个事要跟你说下,你……听过就忘吧。”
“你说。”
铺垫了老半天,花印总算说到重点了,这次不知道算不算噩耗,将心比心吧,他觉得是,毕竟关乎阿奶的生前。
“上个礼拜我在校门口偶遇了以前清河送煤气罐的叔叔,他小孩上高一了,你还记得不,收我妈保险费又被要回来那个,他跟我说了个事儿,我觉得必须得告诉你,至于你怎么想,我——”
花印为难半天,干脆一股气说完。
“他说07年,年初三,他在菜市场见到个年轻人踩雪玩,踩实了再往上头泼水,他还上去说了两句,那个年轻人脾气火爆,嫌他多管闲事,差点没干起来。”
“……”
“那个人,嘴上长了个巨大的痦子。”
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还有话说没,没说就准备回去了,8725,签完字就回去放风了。”
“警官!等等!”花印站起来向女狱警拱手拜托,“你等等,他在想心事,马上,时间到了立马就走,就一会儿,麻烦你了。”
“听不见听不见。”
对方本想敲凌霄肩膀,看花印这么急,便将手表伸到凌霄眼睛跟前,敲敲,还剩几分钟,能不能有点数。
76秒,75秒,74秒……
花印两只手按上台面,尽量维持着微笑。
他不想用对待别人的表情对待凌霄,田雨燕怎么说来着,死人脸,看谁都像僵尸,没活气,亲妈处成杀父仇人,这种心态怎么可能跟同学搞好关系,没情商的人,智商再高都没用!
“我知道了,花花。”
凌霄在最后五秒站起来,狱警第一时间打开手铐,凌霄无比配合,伸手,手心朝内,不让花印发现狰狞的缝合口,熟稔得叫人心针扎般的痛。
他目光坚毅无畏,平静地对花印说:“509天,我只有一天后悔过。”
走出少管所,花印抹了把脸,仰头四处张望,屋顶,电线杆,信号塔尖,想迷信地再次看到喜鹊。
可惜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有来无回,即使有朝一日,从高压电网重重包围中光明正大走出去了,某些人的一部分灵魂,也会永远困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0章 喜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