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连日阴雨,好容易待得放晴,徐九涣心也变得晴朗!
休!沐!啦!
院儿里静悄悄的。
徐九涣睡得日上三竿,醒来时天光大亮,丫鬟们听见摇铃响,这才步伐轻快的端着银盆热水的进来伺候。
“泱泱呢?”徐九涣用温热的巾子擦脸,问了句。
“大小姐一早便被老爷差人喊了去,早饭都是在正院用的,绿稚姐姐跟了去伺候。”小丫鬟道。
徐九涣不觉乐了声,难保没有幸灾乐祸的嫌疑。
丫鬟瞧他一眼,眼神颇怨,抿了抿唇不说了。
徐九涣慢慢悠悠的用过温着的早饭,晃去前院老头儿的书房,也没进去,在廊下便听得闺女朗朗读书声。他翘着唇角乐了会儿,轻手轻脚的溜出府去了。
“……亲戚故旧,老少异粮,妾御绩纺,侍巾帷房……”[1]
小泱泱两只小手捂住耳朵,“祖父,无聊哦~”
徐鉴实眼皮一跳,又来了又来了……
“泱泱,凡读书......须要读得字字响亮,不可误一字,不可少一字,不可多一字,不可倒一字,不可牵强暗记[2],你如今年纪小,千字文正适宜开蒙,要多读多写,才会日有进益,切记浮躁,不可与你爹学。”徐鉴实一字一顿,耐心道。
泱泱仰着脑袋望着他,苦兮兮道:“千字文无甚意思,百家姓也不过如此,我都识字啦~”
徐鉴实也看着她,心里叹声气,若是那逆子,他只管用戒尺管教便是,但是孙女乖乖软软的,他如何下得去手?
徐鉴实想了想,道:“泱泱,若你端正认真,今日我们便少学一个时辰,祖父带你出门去逛逛,可好?”
泱泱双手撑着小脸儿,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瞧着他,“可今日本就是要读一整日书呐~两个时辰也不多啦~”
徐鉴实:……
不好哄。
秋日未央,开着门窗,赏了半刻秋景。
徐鉴实瞧着孙女晃悠着小腿,吃完一碟澄沙团子和玫瑰酥饼,温和笑道:“不可贪多,晌午饭要用不下了。”
小泱泱喝了两口热茶溜溜缝儿,一副吃饱喝足的悠然自得的小闲模样,“晌午肚肚又饿啦~”
歇了半刻,小泱泱也勉强能读书啦。
倒是徐鉴实将那千字文放下了,从抽屉里翻出另一卷来,“泱泱既是不愿读千字文,那祖父给泱泱讲些旁的,可好?”
“好!”
小泱泱激动拍手手。
“先秦之时,有位学者名曰庄子,一日,他与友人惠子在桥上游玩,鲢鱼出游从容,这句是说,欸,你瞧那鱼游的畅意,悠闲自得……”
……
“来,跟祖父读,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华缨歪了歪脑袋,奶声奶气:“子非我,安知我吃鱼之乐?”
徐鉴实:!
忽的,秋阳里,一道响亮又洋洋得意的声儿传来——
“闺女!快来,爹钓到了一条胖头鱼,你想吃麻辣还是红烧?”
裤脚打着卷儿,鞋底满着泥的徐自若拎着条十斤重的鱼欢快跑来。
华缨手里的书一扔,喜滋滋:“来啦!”
“……连日的雨,这瞧着这胖头鱼是被冲了上来,你爹我一钓一个准儿!”
小泱泱瞧瞧他满身的泥,打绺的头发,卷起的裤脚,小鼻子皱了皱,戳破道:“别吹牛嗷~”
徐鉴实攥紧书卷,怒目圆睁的瞪向门前!
这个逆子!
他的戒尺呢!!!
.
晌午时分,碧云天升起缕缕炊烟。
用过饭,丫鬟们进来将碗盏撤下,伺候茶水。
徐鉴实抬眸瞥向那屁股一抬便要走的,沉声道:“自今日起,你与泱泱一道来我书房听讲。”
“噗……”徐士钦被漱口的茶水呛得咳声不止,“爹,他、他……”
再是不济,又何至于与三岁小娃娃一同听讲?
但对上徐鉴实瞥来的目光,徐士钦将那后半截儿的话咽下,专心致志咳嗽去了。
徐九涣听笑了,扭头难以置信,“我如今二十有三,不是三岁。”
徐鉴实不与他掰扯这个,道:“你若不来,今日起,便断了你院子里的一应花销。”
徐九涣:……
老头儿学坏了。
从前他可是不屑用这种手段的!
小泱泱捂着小嘴儿偷笑。
嘿嘿~
父女俩走了。
徐士钦才低声劝道:“爹,您就是想规训大哥,也不必让他与泱泱一起吧?”
徐鉴实摇摇头,放下手中茶盏,道:“人之聪慧,便总觉得旁的不过尔尔,无甚意趣,你兄长天资聪颖,如今瞧着,泱泱更胜一筹。”
他说着,瞧了眼次子,又道:“我记得,从前为你开蒙之时,千字文百家姓,教授有月余,而如今泱泱学了不过短短十日,这两卷启蒙之物,于她就像是阿敏手中的鼗鼓。”
徐士钦脸上有些臊,嘀咕道:“我也只学了一月……”
“今日我教她读庄子,读过一遍,她便记得了,竟是还能举一反三,如此之才,更要费些功夫。”徐鉴实道,“你兄长虽是不济,但这么些年,读书自是比泱泱多,知晓的也比她多,二人同读,方能激得泱泱更求知若渴。”
徐士钦:……
姜桂之性,到老愈辣。
回院子歇息了不过半个时辰,徐鉴实派来催促的小厮便站在了门前。
“大小姐,该走了。”绿稚道。
小泱泱吃着甜瓜醒神儿,“不急~等等爹爹~”
话音刚落,正房门被人自内打开,一张满含怨气的脸露了出来。
小泱泱咧嘴笑,欢喜招手道:“爹爹走呀~去读书啦~”
徐九涣:。
学生来得比先生还晚,徐鉴实掀起眼皮瞧了眼,倒是没挑他们的理儿。
徐九涣不发一言的坐在了摆在旁边的桌椅前,怨气冲冠的瞥向自家老头儿。
徐鉴实没看他,瞧着泱泱坐好,才翻开书卷。
还是上午时讲授的庄子二则。
徐九涣惫懒的耷拉着脑袋,听了几句,眉头稍皱起,再听几句,脑袋抬起了。
“庄惠二人在哪儿同游?”他问。
徐鉴实扫他一眼,“凤阳濠梁。”
徐九涣捏拳,“那你怎不提及?”
“此非要紧。”徐鉴实道,“泱泱年幼,知其道理便可。”
徐九涣:!
他不服!!!
“……我幼时你可不是这般说的!”
徐鉴实唇角动了动,看向泱泱,解释道:“濠梁,是名曰濠水的桥上,庄子惠子二人,便是站在这濠水桥上看鱼。”
“濠水在凤阳?”泱泱问。
徐鉴实颔首,“庄子就说,回到这问之初,你问我如何知晓鱼之乐,便是知晓我知道,如今告诉你,我是在濠水桥上知道的。”
“‘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徐鉴实欣慰颔首,瞧向长子,道:“你也读一遍。”
徐九涣:……
哦。
他与那竹叶纹窗棂前的雪千岁,同是盆栽。
“爹爹读~我不笑话你~”泱泱贴心道。
呵呵。
徐九涣不看桌案书卷,瞧着她白生生的小肉脸,存了心的欺负小孩儿,将那庄子二则从头背到尾。
小泱泱眼睛都亮了!
“喔~厉害哦~”
徐鉴实心口稍熨帖,此子勉强……尚可。
尚不过两日,徐鉴实便寻不到人了!
不是今晚同窗设宴,就是明晚同僚宴请,总有地儿能吃酒,也总有事忙!
徐士钦瞅着老爹的神色,迟疑道:“可要我……去将他逮回来?”
徐鉴实深吸口气,道:“不必,开饭吧。”
.
楼里。
徐九涣竹著轻敲茶盏边沿,和着那珠帘后姑娘悠悠的琵琶声调子。
桌上皆是着锦缎,束金玉冠的爷,亮着嗓儿调笑,惹人耳畔泛热,鼻端脂粉压过了桌上酒菜香。
“这般坐着有甚意趣,一起啊。”有人促狭的朝徐九涣抬了抬眉,
徐九涣轻摇首,半阖着眼似是沉溺于那乐声。
“罢了,他从前便如此,哪回出来不是独坐着的?”有人笑劝说。
赵士宁与怀里坐着的舞姬偷了个香,端着酒盏晃过来徐九涣身侧,道:“别敲了,那琵琶女卖艺不卖身,听听得了。”
徐九涣半阖的眸子掀开一道缝,眼底猩红,漫不经心的笑道:“你当我是要如何?”
赵士宁瞧着他没说话,片刻,凑过头来低声道:“你……可是有隐疾?”
徐九涣无语睨着他。
“你不必瞒我,若是如此,我偷偷替你寻御医瞧瞧,”赵士宁道,“这世间哪有什么坐怀不乱的君子?那些个满腹经纶的,不定比我都会玩儿呢,你说泱泱是你闺女,可你又未娶妻,也没姬妾,哪个替你生的?”
赵士宁越说越深觉如此,抬手拍他肩膀,又道:“这档子事当真畅快的紧,你……”
徐九涣将他扒拉开,霍然起身,整了整衣摆道:“你们玩儿,我回去了。”
话音落,琵琶声骤停。
“欸——”
徐九涣抱起桌上赵士宁给的匣子,提着袍摆下了木梯去。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多惑。
赵士宁摆摆手,“太傅在家呢,他哪里敢晚归?”
众人笑笑,继续玩乐。
汴京城中的热闹,与四年前并无区别。
自官家消了宵禁,这汴河两岸的热闹便通宵达旦,灯火长明。
徐九涣是个混账子,从前与那些纨绔子弟混迹,这花楼也没少来,多是孟灵拎着棍子来揍他,才草草散了去。
可……
徐九涣望着垂落的灯笼想,再不会有人来寻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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