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盆边,呕血呕得头昏脑涨,只感觉浑身都疼,呼吸都好像在身体里剌刀子一样。
喉咙里跟有团火在烧似的难受。我紧紧攥着盆边,两手发抖,气喘吁吁,嘴边还在往下淌血。
我知道我没多少日子了。
我费力地抬手,用手肘压着盆边,换了个姿势趴在床边。
仔细算算,上个主治医师跟我说我最多还剩半年的时候,就是三个月前。
他说的还是保守还剩半年。
我觉得应该没那么久了,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总是会这样突然被一口反到喉咙里来的血呛得惊醒,之后就会呕得天昏地暗,痛不欲生。
死亡这件事,对我来说并不可怕。
可我现在害怕白礼。
我再一次死死攥紧盆边,那些他十七岁时跟我说“我救你”的话在我耳边挥之不散。
他真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哪,只可惜来的太不是时候。不过他什么时候来,大约都不会是时候……三年前我确诊肺癌的时候,就没多少治好的可能了。
那时治好的希望一半一半,医生说我保持心情良好积极治疗的话是有可能治好的。可离开他这几年,我从来没有心情好过。
我是真喜欢白礼。
虽然我对不起他,但我真喜欢他。他那人一板一眼的,但是真对谁好的时候又特别直来直去……他有点固执,总是很坚持自己那套处事原则。一开始他完全不懂什么处事圆滑,就觉得大家都该和他一样,硬拉着所有人都要学习。
确实挺烦,他特别爱钻牛角尖,但也是个很坚持的人。比如他一旦发现我身上有可取之处,就会一直一直特别坚持地要拉我一把。
他觉得我可怜,所以一直想拉我一把。
可他忘了,他也没好到哪儿去。
我已经快忘了当年是怎么喜欢上他的了,心动这东西来的总是莫名其妙的。回想起来,我只记得我跟他一直在一起呆着。
我们一起去吃饭,一起放学出学校,上体育课一起跑圈。
我其实体育还行,那时候爱打架,体能还是挺棒的。只是为了等白礼,我每次都会放慢很多速度,以至于我的体育成绩一落千丈——毕竟白礼那人体育就烂得要死,跑个圈能把自己喘成空调外机。
不过正经测体能的时候,白礼不让我等他,正经的成绩还是没问题。
可每节体育课上我为了陪他都会落到最后一个,记下来的日常训练的体育成绩每次都落到最后几名。到最后体育老师已经看出来了,于是到后来,每次看到悠闲自在屁事儿没有的我陪着连脸带脖子都红温了的白礼最后一个珊珊迟来,就会揶揄我俩说“兔子又陪乌龟跑最后一个了”。
我每次都抽抽嘴角,哈哈干笑两声。
我俩就那么一直在一起。放学的时候我们一起出校门,下课的时候谁去买水,也会记得给对方带一瓶。
我妈让我好好地活着,我答应了。
她病重了,我后来想让她开心一点,就开始好好学习。虽说她总说不在意,但我觉得我如果成绩进步,她也会开心点儿。
医生说心情保持愉悦对治病有好处,我想让我妈开心点儿。
于是后来我又跟白礼一块儿天天向上。白礼挺高兴,他亲自给我做计划借我笔记,比自己的事儿都上心。他每次给我看他做的计划的时候都神采奕奕,满脸红光。
后来,我还真被他辅导得名列前茅了,一口气闯进年级前二十。
我妈听说了,也高兴得不得了,拉着我说让我保持住,要好好学习。
我又答应了,我说好。
后来过了半年。
我妈的病情还算稳定,在稳步接受着治疗。
而我,在学校文理分科后选了理科,升了高三。
白礼为了学医,也选了理科。
为了保证升学率,学校开始强制上晚自习。
我妈住院,我一直在家里自己住,吃饭都是自己回家搞定。我左右一想,不如去学校住宿,也省了点外卖的钱。
我妈支持我,完全没有意见。
而白礼,他妈那边觉得高三就该全力冲刺,也给他办了住宿。
我俩就那么阴差阳错地一起办了住宿,住进了同一个宿舍。
高三更紧张了,白礼也是真的对我很上心。有时候下了晚自习,他还从班上偷偷拿回张草稿纸来,熄了灯之后拉着我去阳台解题。
我俩蹲在阳台举着手电筒,又对着大题研究半个晚上。
那时候的月亮真是明亮,照得白礼穿在身上的白衬衫睡衣都发亮。
我真的已经忘记是什么时候发现我喜欢他的了,也忘记到底是什么时候心里的动静开始不对劲儿了,回想起来的时候我连一点儿蛛丝马迹都抓不到。
只是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白礼干什么都在我眼里发起光来。
他长得真高啊,脸也好看,人也干净。他好像是平时学习学得太深了,脑子里都是那些公式定理定义文言文,把自己学得有点傻了,总是反应有些迟钝。
他总是动不动就打翻水杯,崴一下脚;他低着头走路的时候会撞到电线杆和门上,还总是会忘记自己的手机和充电线数据线。
他那手机总是会因为没电而关机,而他总是意识不到。
路过操场,有球朝他砸过来,他总是反应不过来。等他抬起胳膊挡的时候,那球都已经砸到他脸上了。
白礼其实那人反差很大的。他有点儿呆傻在身上的,总是顾不上自己的事儿——这还不是他不愿意顾,是他想不起来且确实没那个反应能力。
他的手机得我来盯着电量,他的水杯如果放在一抬手就会碰倒的地方,我得去拿起来挪个地方。
我从前还嬉笑着跟他说,以后没我你可怎么办啊,你这生活没法自理啊。
白礼就羞恼得红了脸,却没反驳我,只是赌气似的把我手里的水杯夺了回去,放远了些。
后来呢?
我也记不清了。
日子其实不长,但那些细水长流的细节太长太长。从窗户外撒下来的阳光,午后昏昏欲睡的课堂;我偷偷塞给白礼的小纸条,白礼悄悄瞪我的眼神。
他□□场的球砸红了脑袋,我拉着他去医务室上药。他疼得龇牙咧嘴,我边心疼边想起他刚刚被砸时迟钝得像个卡带的机器人的反应力,又笑出声来。
他就叫我不要笑,我却越笑越大声。
从宿舍阳台上洒下来的月光,手电筒的照明下他捏着油性笔写下公式的手。
我偷偷看他。黑暗里,手电筒的漫反射下,他认真的脸。
是什么时候变的,我不知道。
我只记得从某一天开始,他看我的眼神也有些变了。
好像是我在运动会上从气喘吁吁的他手里接过接力棒那时开始,又好像是他说他被困在校外,我抓起伞就去接他开始;又好像是他被球砸到的时候我慌张大叫起来,然后气得破口大骂找那些打球的理论开始。
还有可能是我拉着他去医务室上药?又或许是几个面色不善的混混在某次周末放学时把他堵在校门口,我上去又打了一架?
我不知道,可能性太多太多了。
我不挑明,他也不说。只是他再也不敢正眼看我,他的眼神再也不清白。
他真是个闷骚啊,他太能闷着不说了,一闷就是半个多月。
最后是我投降了。
我受不了那氛围了。白礼本来人就有点闷,他再故意闷骚起来,我都要被活闷成焖鱼了。
所以那天晚上回宿舍,我就把门一关,把他拉到阳台上,我小声说白礼,你要是憋不住咱俩就实话实说吧。
他愣愣地看着我,说实话实说什么?
他说我没有瞒着你的事儿。
我就乐了,我说我看不一定。
我说白礼,这事儿我本来准备高考完了再跟你说的。我跟你不一样啊,我能憋得住。可你看你这样,你根本憋不住的,咱俩还是实话实说吧,对大家都好,不然等明年心里盛着事儿上考场,说不定大家都得因为这事儿损失几分儿。
白礼说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我说行吧,那我不说废话了。
我说白礼,咱俩谈一个吧。
他猝不及防地一愣。
我说别愣着呀,你不是喜欢我吗,正好我本来也有这个意思,咱俩谈一个。
他更愣了。
半晌,他猛地红了脸。
他朝着我瞪大眼,活像是见了鬼似的面露惊恐。他猛地后退两大步,咚地撞到后面的墙上。
他惊恐无比地大叫问我:“你怎么知道!?”
我又无语又好笑,我说你太明显了,我傻了逼了才会不知道。
白礼立刻脸色扭曲——我知道,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
我无可奈何:“白礼,听你尘哥一句话。”
“什么?”
“暗恋藏不住的。”我说,“有些事儿吧,你觉得自己做得毫无破绽的时候,一般就是早已经被大众所知了。”
白礼面色更扭曲了。
我问他:“那你答应不答应?”
白礼脸更红了。他皱起眉来,朝着我嘴角抽搐个不停。
我看见他整张脸都在抽搐,红得跟要炸了似的。
我觉得好笑极了,努力憋住才没笑出声来——我那时真的心情很好。白礼越是这个反应,就越是证明他真的喜欢我了。
他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催促了三四遍,他才终于点了头。
点得很用力。
我俩就那样确定了关系,在最紧张的高三谈了恋爱。
我那时还不知道,我会被这个决定害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那时只是单纯地开心,脑子里放了噼里啪啦一大串烟花。快熄灯了,我不敢欢呼,于是压着声音悄悄喊了声yes,然后高兴地扑过去找他要抱抱。
我一抱他,才发现他浑身骨头都硬邦邦的。他像个机器人似的,僵了好半天才伸出手,僵硬地抱住我。
我们在高三的深秋的晚上告白了,谈了恋爱。我们在宿舍外面的阳台上互相拥抱,外头的走廊里传来宿管阿姨催促的声音。
她说要熄灯了,抓紧洗漱。
我俩没管,一直在外头的阳台上抱着。深秋的风吹过来,冷得我一哆嗦。
白礼终于有了点儿男朋友的自觉,他把我抱紧了点儿。
我们抱到宿舍的灯熄掉,对楼和这栋楼都变得一片漆黑。
我们还是在抱着,白礼很久都没松开我。
抱了半天,他终于艰难地向我憋出来一句:“夏词尘,要谈的话,我就是认真的。”
我乐了:“我没想跟你玩啊。”
“那就好。”白礼说,“那我们……以后,一直在一起。”
我说好啊。
白礼说你答应我。
我说我答应你,以后一直在一起。我跟你考一个地方的大学,绝不跟你异地。
他这才高兴,我听见他轻笑了一声。
那晚外头的月亮真亮,松开他的时候,我抬头就看见他在笑。我从未见过他那样舒心的笑,他总是轻轻皱着眉,是他家里的压力太大,他眉间总有一团散不开的墨。
可那天晚上,他眉间的忧愁散了,他对我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宽心笑意。我想他是真的想跟我走的,他一定做过跟我一起逃走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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