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白礼。
白礼看着我。
空气沉寂很久。
高中的往事涌上心头,我十分无所适从。我抓着被子,我想跑,但我知道我这个破身子骨还不如楼下抽烟的八十岁老头,估计出去三步就得滑倒跪下然后直接给白礼磕一个。
小护士终于发觉出哪儿不对了。她看看我,又看看白礼,最后问白礼:“白主任,你们认识?”
白礼回过神来,我看到他有一瞬也无所适从。
我有些不太明白。既然是接管我的医生,那不该看过病历了?
病历上不都把个人信息写得清清楚楚了?他就没感觉出哪儿不对来?
真离谱。
白礼就看着我,两眼还在瞳孔地震,就那么颤抖着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了八个来回,张着嘴,看起来是想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白礼半天憋不出一个屁,小护士又把目光尴尬地投向了我。
我也很尴尬,我比她还尴尬。
我知道白礼多半打破不了这种尴尬了,这个b向来直来直去读不懂气氛,以前就这样。你可以在任何事上相信他,但你独独不能在这种事儿上相信他。
我只好在病床上哈哈干笑起来,打破沉默,开了口。
我说白医生,好久不见。
我说白医生,你是不是没认出我来啊。肯定的嘛,我都这个样子了,我真以为我到这地步已经不能再倒霉了,可这破人生真的没下限啊。
我在努力地贬低自己给自己找面子。
白礼的脸一瞬间扭曲了,他瞪大了眼,那是一个好像听到世界要毁灭一样的表情。
我痛苦闭眼,心里尴尬得要死了,我心说白哥你可不能这么多年一点儿长进都没有,你别一张嘴就一板一眼地纠正我让气氛更尴尬,你看看气氛吧你。
很高兴,白礼他有长进。过了几秒,他情绪稳定了,于是他平静又眼神颤抖着,声音有些发哑地跟我说,好久不见,夏先生。
我被他叫得浑身一哆嗦。
怎么他叫我夏先生这么怪。
太怪了,受不了。
白礼说完就不跟我说话了,他抹了一把脸,挥了挥手,把小护士叫了出去,关上了门。
门一关上,我终于松了口气。我偏头看外面,病房窗户外有一棵大银杏树,正是秋天,银杏树焦黄的叶子被风呼啦啦地吹落。
我心说,我这次八成是真的要跟它一起落没了。
树明年还能长叶子,我是长不起来了,我马上入土。
入土倒是没事儿,可偏偏我在这个狗屁节点遇上了白礼。
我好难过,我难过得想现在就入土。
我盯着叶子开始发呆,胡思乱想了不知多久,门又被拉开了。
我一看,白礼进来了。
我眼角抽搐,咳嗽了两声,肺更疼了,想吐血。
白礼低着头,手上拿着个板子,边往我床边走过来,边翻了几页,手有些发抖。
他走到我床边来,我终于看清他的神色了。他眼圈红了,紧抿着嘴,捏着那些检查单子的手还在抖。
他就这么站在我床边,来来回回不停地翻那些单子。我眼瞅着他来回翻了八遍了,翻得一次比一次快,好像他翻快点儿就能趁那些结果不注意啪地把所有数值打回正常范围似的。
他呼吸声越来越重了,上学的时候跑完八百米,他都没这么喘过。
我躺在床上,越来越如坐针毡。
最后我受不了,我又一次干笑了起来,叫他:“白医生。”
白礼抬头看我。
我说:“你还要负责我吗……不是说医院有规定,不让医生负责熟人?”
“没有这种规定。”白礼放下手上的单子,说,“是心理医生不准给熟人治疗,心理层面上很麻烦。”
我尴尬道:“是吗。”
白礼没说话,他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不舒服,抓起被子,往角落里瑟缩了一下。我现在真的不好看,瘦得跟学校保健室里的骨头架子模型似的,为了化疗还剃了个光头。不过幸亏我还是在乎形象的,现在戴了假发。
至少在白礼面前,我现在是个有头发的骨头架子。
可我还是不想让他看我,我以前比现在好看太多了。
白礼说:“你答应过我的。”
我愣了一下:“啊?”
白礼看着我,他眼神里是我很熟悉的失望。我倒没有被刺激到,他对我失望实在太常见了,十二年里我回想当年和午夜梦回,他全在用这个眼神看我。
痛麻了就免疫了。
我问他:“我答应你什么?”
白礼眼皮一抖,难以置信地看我。
我补充:“我答应你的太多了。”
白礼的神色有所缓和。他垂下眸,眼睫毛抖了两下。
他说:“你答应我不抽烟了。”
我沉默。
我又哈哈笑起来,说:“我食言又不是第一次了。”
白礼又不说话了。他眼眶更红了,我已经看到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他眼睛里流转了。
他是要哭吗?
我不知道,因为他立刻就拿起那块夹着好多检查单子的手写板匆匆走掉了。
他应该不是要哭吧。
我想,我多对不起他啊,他把我一刀嘎了才对,为我哭个什么劲儿。
我想,我要是白礼,我遇见夏词尘半死不活地躺在病床上,还肺癌晚期了,我必定去KTV高歌仨小时,再开两箱啤酒庆祝。
我躺了回去,又去看窗外飘落的银杏。
心烦意乱地发了会儿呆,我睡着了。我又梦到了白礼,梦里我十七岁,白礼也十七岁,我因为打架斗殴被原来的学校劝退,之后转到了当地另一家高中。
不知道我妈怎么想的,她给我选了一所很混日子的高中,混混遍地跑,本科率不到30%的那种。
但不论是啥高中,总有几个特别学好的和特别不学好的,比如白礼和我。
白礼是我们班的班长。
我转学过去的时候,先去办公室找了班主任。班主任看我这一身行头,没说什么,就把白礼叫了过去,让他带我去班上。
我十七岁的时候特别不学好,耳朵上挂耳钉,裤腿修七分,两条腿的裤子都挽得特别高,校服外套斜斜挂在肩膀头子上,一头生怕别人看不出来我不良的张扬红头发,手腕里还有一行“及时行楽”的纹身。
要不是我妈怕我开学第一天就又被劝退,我还会背着一胳膊的——helloKitty来上课。
干什么,猛男不能纹helloKitty吗?
helloKitty多好啊!
行吧,其实主要是纹身店老板当时说我身板太瘦,背不起关二爷也背不动青龙白虎。我问他我背得起啥,他吭吭哧哧放不出半个屁,我那时候年轻气盛,看老板那吭哧瘪肚的样子就来气,于是一个上头,一拍桌子就骂,那我他妈的背helloKitty总行了吧!
然后我就真的背了helloKitty,笑死。
但和我不一样,白礼板板正正的,一身校服穿得特别标准,来办公室的时候还把两手搁在身后,鞠躬弯腰的,对老师特别尊敬,一看就是三好学生。
他长得也白净,五官清秀,剑眉星目的,看起来特严肃特认真。
看我第一眼他就拧起眉来。领着我出了办公室以后,他就让我把裤腿放下来,耳钉摘下来,外套穿好,还让我放学就立刻去把头发染回去。
白礼很严肃地批评我:“我们是学生,我们要有学生的样子。”
我莫名其妙。就像我刚刚说的,我转学的那所高中是个混日子的普高,而且在普高里也是中下等的那种。老师管得不宽,也不严,逃课的不少,是出了名的混日子的高中。
我这头发转学进来校长老师都没说什么,白礼反倒第一个批评起了我。这让我非常之嗤之以鼻,于是我说:“关你屁事,你比我爸说话还老气,我看不起你。”
白礼说:“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你不能看不起你父亲,你要尊敬你父亲。”
“我骗你的。”我说。
白礼一愣,他问我:“你骗我什么?”
我说:“我没有爹,我只是真的看不起你。”
白礼无语。他抽抽嘴角,说:“耳钉摘下来。”
我说:“我不。”
白礼很生气:“你怎么这么不听劝?”
我说:“我乐意。”
白礼那可是太无语了。正好他来认领我的时候是大课间,有20分钟下课时间,他就把我拉住,按在墙角里,对我批评教育了长达十分钟。
苦口婆心,语重心长,比我妈都啰嗦,比唐僧都絮叨,我听得感觉自己真的在被他安紧箍咒,最后我受不了了,我说行了,唐僧,唐三藏,老师傅,我摘,我全都摘,别念了。
白礼该庆幸他遇上的是我这么个没混账得很彻底只会打肿脸充胖子的混混。要是换个真脾气不好说揍人就揍人的混混来,他早被打了。
所以从这个方面来说,我一直觉得白礼特别幸运。
不过后来我就觉得他遇见我真是特别倒霉,倒了八辈子血霉才遇到我,导致他完美的一生里就这么被画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败笔。
白礼总对我很无语,这次也是。他很嫌弃地看着我,说他不是唐僧,也不叫唐什么三藏。
他说:“老师没告诉你吗?我叫白礼。”
“好的。”我说,“白三藏。”
“白礼。”
“白圣僧。”
“……白礼,白、礼。”
“白圣人。”
他无语了,他啧了一声,他放下一句明天开始好好来上课,转身走了,还叫我跟上。
末了,他还补了一句:“你这样会弄黄我们班的流动红旗。”
我说:“那玩意儿又不能给你高考加分,在乎它干啥。”
白礼说:“那是集体荣誉。”
我问他:“高考有集体荣誉分?”
他无语了,回头来很嫌弃地白了我一眼,说:“你怎么总想着高考?”
我说:“因为我是高考生。”
他说:“你还是个高中生,你是我们班里的一员。”
我说:“毕业后各飞东西,你等找工作的时候,谁记得你是哪个的一员?没用。”
他说:“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要分有用没用。”
我说:“没用又浪费时间的事干嘛要做啊?”
他不说话了,就瞪我。
我说:“瞪我也没用。”
白礼嘁了一声。我看出来了,我和这位浑身上一股老干部气息的班长八字三观都不合,三句话就得干起来,这几句话的功夫就已经互看不顺眼了。
但我不在乎。我打了个哈欠,把手搁到后脑勺上,大大咧咧跟他往教室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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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chapter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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