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确定了程早也要入京,严承与严逐阳便时不时地要程早“过来一趟”,把京城什么要注意的事情都事无巨细地告诉他了——他们怕严岁宁记不全,程早显然要更可靠些。
程早一走,相当于严岁宁在府中最相熟的玩伴走了,他自然无聊起来。严承让他读四书五经,说到了京城得入宫学,他不好什么都不会,但严岁宁正处于爱玩的年纪,性子又过分懒散,四书五经他倒是每本都看了,只是翻翻书页而已,内容根本就没往心里记。
百无聊赖的日子久了,离家的氛围就淡的摸不着了,只是圣旨还在严承的书房里安安稳稳的放着,所以该走的那天还是要走的,即使那天已是初冬时节,燕北的雪都下了三场了。
那天也是个大雪天。严承和陈文向送到城门即止,严逐阳则一路策马送严岁宁至城外十里,最后实在不能再跟了,才在马背上俯下身,挑起严岁宁的车帘,把玉雁递过去,说:“娘刻的,收好了,玉养人。”
严岁宁接过来,果然在大雁尾羽处看到小小的“文向”二字。他把玉收好了,抬头看严逐阳,看见严逐阳三千青丝都让鹅雪染成了白,便从车内找出一把伞,从车窗里伸长了手臂替严逐阳撑着,几片雪随风飘到了他手背上,凉的。
严逐阳笑了:“我骑马呢,要什么伞。”
但他直起身子时从严岁宁手里接过了伞。
严岁宁双手扒在窗框上,自己撩起了窗帘,说:“哥,我就要走了。”
严逐阳“嗯”了一声。
严岁宁想了想,又问了一遍:“哥,京师好玩吗?”
严逐阳没像上次那样给出一个模糊的“好亦不好”只是答案依旧不甚明确,他说:“这得由你自己体会。”
他话音落,便不再给自己优柔寡断依依不舍的机会,紧接着一句“上路吧。”
便上路了。严岁宁从窗子里往后望,看见严逐阳仍杵在原地。那把伞一半遮住他,一半遮住他身下的马,一人一马就这样在雪地里伫立良久,久到严岁宁的车队已成缩影,骏马被新雪埋了四蹄,严逐阳才动了动缰绳,策马回城。
严岁宁出发时是初冬,抵京已深冬了,进宫那天,京师才下了第一场雪。
这雪与燕北的雪相差实在是太大了,燕北的雪洋洋洒洒,被风吹的四处乱舞,也舞的很有气势,像锋芒毕露的将军;京师的雪相较下则更像温婉的世家女,美则美矣,只是看尽了豪情的严岁宁欣赏不来,总觉得少了几分滋味。
这些话严岁宁当然只是心里想想,不敢往外说。他琢磨了好久才在京师雪里品到了一点雪的意味,因为风把几片碎雪吹入他脖颈了,也是凉的。
但也就这一点点了。严岁宁不禁问程早:“京师的雪都这般温柔吗?”
程早微微摇头:“我从前也未见过。”所以回答不上来。
这话题只是一带而过,权当二人漫漫路途无聊时的消遣。马车渐渐行到目的地了。宫中无皇上钦许不许行车,程早便扶着严岁宁下了车,一众人跟着宫里来接人的大太监步行到一处宫殿停下。
严岁宁悄悄抬头看见了殿门上的匾额写的是“雁南殿”三个字,这宫殿是当初严逐阳在京时的住处。
大太监在殿门外便止步了,吊着嗓子用有些尖锐的声音说:“皇上顾念严世子舟车劳顿,今日便特许世子不用拜见,只需在这宫殿里头歇着,待明儿晚上给世子安排了接风宴。世子就把这雁南殿当自己家,可莫要拘谨啊。”
严岁宁淡淡一笑,态度很谦卑有礼,道:“有劳公公替在下谢过皇上了。”
甫一进殿,关了门,严岁宁那强撑着的礼仪就散了,又成了懒懒散散的样子,往程早身上一靠,嘟囔了一句“真够累的”。
宫门至雁南殿之间确实有很长一段距离,即便严岁宁自小练了些武,毕竟还没走惯,此刻走了一遭,双腿止不住的酸。程早不好在其他宫人前与主子过分亲近,扶了他一把,让他站直了,稳声说:“快进屋歇着吧。”
当晚严岁宁完全没有身居异处的哀愁感,反而睡得很香——叫白天给累的。第二日他醒得早,听见了鸡鸣当没听见,继续睡,程早在外间喊他:“世子,起床了吗?”问了三遍,严岁宁才哼唧着给出一个“嗯”的回答。
这一听便是没睡醒。程早心道,公子平日里犯懒赖床也就罢了,这是入宫的第一个早晨,这么懒总归不好,于是锲而不舍地唤他:“世子,起吧。”
他是有点过年旧俗的那种心情在了,觉得第一天不能懒,第一天懒往后都要懒。
他一直在唤,严岁宁烦不胜烦,也确实睡得久了,当下睡不着,便认命地把被子一踹,道:“起了起了。”
程早:“我进来了?”
严岁宁:“进吧。”
程早便端着洗漱用的铜盆和毛巾进来了。他把铜盆往角落的洗漱架上一放,到严岁宁旁边伺候他穿衣。
雁南殿里有皇上安排的奴才婢女,但严岁宁让程早照顾惯了,受不来别人,便只让下人们做些端水洒扫之类的杂活,出行也不像宫里贵人那样讲排面,只让程早跟着。
这都是后话了。眼下严岁宁让程早伺候着穿衣洗漱完毕,又吃过了早饭,便没什么事情可做了。入宫第一天人生地不熟的,他也无处可去,无人可玩——程早要整理带来的行李,陪不了他。书更是读不下去。程早建议他四处逛逛熟悉一下雁南殿,严岁宁揉着腿说酸,走不动了。
程早正拿他没辙,这时把门的小厮过来通报,说门外有太后派来的大太监请见。
二人一下都来了精神。严岁宁昨日下午才进京,接风宴都还没来得及办,太后今日先派了人过来,不知有何贵干。
程早把手头清点到一半的礼单放下了,说:“我陪你见。”
来的确实只有一个人,叫福一,据宫女所说是宫里最年轻的大太监,前年才而立。程早见了他本人,不过平平无奇一张脸,只一双眼睛别有韵味,是漂亮的丹凤眼,眼神过于沉静,显出几分薄情来。
这人开门见山,行过礼后就从容地表明来意。
“奴才福一,是太后派来侍奉世子的,往后雁南殿内外大小事宜,主子皆可吩咐奴才。”
他声音也很平静清朗,许是伺候久了太后,连对新主子说话都是不卑不亢的。严岁宁不用程早提醒,就知道这人绝不简单。
但是太后派来的人,而且以这样的一种方式直接“先入为主”,严岁宁想推也推不掉,他只能点点头,“我知道了,你且退下吧。”
福一一走,严岁宁就转向程早:“太后这是什么意思?”
程早思考了片刻,缓声说:“或许是想试试水。”
严岁宁脸都皱到一起了:“我可是潭清水,一望到底。”
过了会儿,他又想到:“难道是皇上的意思?”
程早摇摇头,放低了声音:“大公子说皇上与太后不合。”
乾宁宫。
太后元氏从容的品了一口茶,轻轻搁下茶杯,看向右侧的皇帝,慢声道:“皇上今日怎么有空摆架乾宁宫了呢?”
皇帝转着手指上的玉戒,不紧不慢地回:“自然是来看望母后。”
元氏轻轻笑了,“皇儿一片孝心,真是令母后感动。”
皇帝面色平静,沉声问:“听说母后给燕北的世子配了个太监?”
元氏心中冷笑,果然是为这事。
但她面上不显,只道:“一个太监,哀家给不得吗?”
“给得。”皇帝也抿了一口茶,“只是您把您一手提携起来的福一送去了,儿子忧心您身边少了知心人,特又给您送了个奴才来。”
他叫“释才”,跟着他来的一众奴才里便有一个出列,到太后面前跪了下来。
皇帝说:“往后你负责照顾太后,可要尽心尽力,不能有半点怠慢。”
释才头勾的很低,应道:“喳。”
元氏的笑容已经尽收了。
皇帝来这一趟的目的已经达到,也无意多留,遂起身摆驾回宫,临走时,往殿内端站着的那人望了一眼。
那人低下头,淡声道:“儿臣恭送父皇。”
皇帝没理他,收回目光,径直走了。
元氏又品了一口茶,唤殿内那人说:“承琰,你父皇打得一手好算盘。”
赵承琰道:“祖母不是早料到了吗。”
“皇上是精明人,”元氏说,“我才把福一遣到雁南殿,他这头就给我安排了个眼线来。看来是早有准备了。”
释才站在角落,听见这话毫无反应。
赵承琰不语。
元氏看着他。“哀家把福一遣走了,承琰可有什么想法?”
赵承琰微一垂头,“孙儿全听祖母的。”
元氏搁下茶杯,在婢女的搀扶下走到赵承琰身边,叹了口气,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只是第一步棋罢了。”
话毕她向殿外走去,释才默不作声的跟着。元氏恢复正常音量,道:“承琰,早点回去歇着吧。”
这厢严岁宁主从二人也没讨论出个结果来。实在是他们初来乍到,对宫中状况尚不明晰。二人索性不想了,既来之则安之,小心提防,等看以后是个什么态势。
程早继续去清点礼单。那些礼物都是今晚要上奉给皇上的,不能有丝毫纰漏,因此他点的极为认真,来来回回核对了三遍。
严岁宁则找来福一,让他给自己讲讲如今宫里的贵人们。
福一道:“奴才不敢妄议。”
严岁宁:“我主动问你的,算不上妄议。今晚接风宴或许有不少贵人出现,你给我讲讲,我好心里有个底。”
福一低了低头,“主子想听奴才讲什么?”
严岁宁想了想,“讲讲妍贵妃吧。”
妍贵妃陈韶光是陈文向的胞妹。丰元一年,即陈文向随严承赴燕北的次年,帝为拉拢臣心,迎右相陈德嫡女陈韶光入宫,封妍妃。丰元二年,妍妃得子,晋为妍贵妃,帝亲为九子赐名玘。
当初在燕北,严逐阳说京城公子哥骄横时,严岁宁提起的阿九,便是这位赵玘。
赵玘眉目妍丽,天性骄纵,容颜脾性皆随贵妃。这宫中只他一个无法无天,连最恣意的四皇子都笑他,“一个小混世魔王。”
但这小混世魔王本性并不坏。严岁宁想,若是他只与阿九玩,在宫中呆几年,好像也不是不行。
严岁宁到底是年纪小,以为质子不过是各王公的孩子入宫住几年罢了。但宁朝传统,质子向来与皇子养在一处,为的是潜移默化的培养其忠君爱国之心。因此严岁宁所居的雁南殿其实与皇子院很近,只是严岁宁不知道。宁朝百年历史里,被要求送质子进京的,皆是四方归附于宁的异族王公,直到十二年前当今圣上要求燕北王严承送长子严逐阳入京,京师才有了第一位同族质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