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吹面不寒杨柳风(一)

2.

千山尽白。

王濯睁开眼,听见雪簌簌落下。

那是塞外的雪,不似南国柔软,也不像中原湿寒。雪花在到达地面前凝结,变成细小的冰渣,拂面而过时,能嗅到北风的呼啸。

这不是鬼气森森、敲骨吸髓的长乐宫,是玉门关。

王濯终于确认,她还活着。

*

上一世王濯阶前自刎,本该身死昏道消,往地府去。

却看见高见珣让人用白绫将她的尸首悬在长乐宫正殿梁上,对外宣称她畏罪自缢,硬是将高植从太子之位上拉下来。

白绫,是用来处决有罪之人的。

她王濯何罪之有?!

在她死后,高植很快起了兵,开府库,调卫队,逼宫让高见珣为她翻案。他确实对得起母后的栽培,有勇有谋,重情重义,却不懂帝王心术何其深重。

高见珣表面允了长子所请,暗中调动燕王残部回京,将高植及其党羽一网打尽。

王濯实在是恨啊!

她恨高见珣薄情寡恩,见利忘义,明明已经夺走了她的一切,还要让她如此不体面的死去。连她的孩子也不放过,她悉心教养寄予厚望的孩子,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滔天的恨意将王濯从轮回路上拽回来。

她听见纸钱在火盆中作响,有人在为她哭泣,用玉门关外的曲调为她安魂。

可能是雁回,是高植,也可能是不知道的什么人。

王濯想,原来这世上还有人为她落泪。

再次睁开眼,王濯发现自己回到了十三岁。

那一年,关外风雪正紧,祁连山道上传来满载而归的驼铃声声,她还年轻,稚嫩,鲜活。

*

“观音奴!”

坞院外一声浑厚的呼唤,王濯跳下凳子,提着裙摆飞快奔出去。

观音奴是她的小字,舅舅李缜取的,关外人风里来雨里去马背上讨生计,起贱命好养活。李缜又偏爱这个外甥,要请个厉害的神仙罩着她。

王濯见到久未谋面的舅舅,莫名鼻子一酸。

前世自阳关一别,王濯便不曾见过母家的人。高见珣登基后,王濯曾想将舅舅一家接到京中赡养,遣人送了书信过去,被李缜拒了,自称年迈不宜长途跋涉,其实是不愿攀附皇恩,怕她被夫家瞧不起。

此时的舅舅尚春秋鼎盛。

李缜正从将,风雪将他胡须都冻硬了,条条绺绺,挂着白霜。

王濯吸吸鼻子走过去,帮着搬东西。

雪籽落在她乌黑的发间,衬着那一身素缟,愈发显得伶仃。

“等等!”

看到王濯鬓边簪的白花,李缜顿了顿,眼眶瞬间红了——妹妹故去时他正在小宛跟两个马贩讨价还价,听闻消息就往回赶,还是没能见到最后一面。

“刀呢?”

李缜问的是王濯自小练功用的一把短刀。

他们家出自陇西李氏平凉一房,前朝曾随皇帝入关,是赫赫有名的武将世家。到了本朝王谢桓庾四大家族兴起,李氏便渐渐没落,偏安西北一隅,虽然做起驼帮生意,却沿袭了祖上习武的传统。

王濯的刀是李缜传给她的,李缜有三个儿子,独独没有闺女,因此极偏爱姐姐李缨这个女儿。王濯幼时便对用刀表现出极强的天分,李缜索性将自己用的刀给了她。

“下葬那日,放在棺中随阿娘去了。”

提起阿娘,王濯有些哽咽。

她醒来时正是李缨头七,雪山送葬,她扶着棺哭断了气。

没想到重活一世,老天竟不给她孝敬阿娘的机会。窝在娘亲怀中取暖的日子逝去太久,她觉得太冷了,心都仿佛埋葬在祁连山中。

“我没见上缨儿最后一面,这个拿着。”

李缜拍拍王濯的肩,从马背尚的褡裢里解下一把刀,递给她。

“此次去姑师集市上寻得两把好刀,一把辟尘给了七郎,这把辟寒给你。”

王濯握着刀柄,不觉颤抖,前世种种扑面而来。她闭了闭眼,拔刀随手一挥,罡风猎猎,仿佛还能听到血溅在长乐宫匾额上的声音。

“确是好刀。”

“女儿家用这个准没错,以后夫君要欺负你,你就这样。”李缜比划个抹脖子的动作,冲她做鬼脸,哈哈一笑。

王濯心中酸涩不已。

李缜走进屋,摘掉毡帽和手套,从怀中取出一封信。

“你父亲来信说,要将你接到京城去。”

王濯呼吸一窒——该来的还是来了。

“不去行不行?”王濯故作轻松,“听说京城里规矩多得很。”

李缜默了默,避开她的问题:“王老夫人是上月十二从长安出发的,算算日子,今日正好到悬泉置。等我换件衣服,带你过去。”

李缜抬头,望见她眼里浓重的悲戚,不觉心中叹息。

“边关苦寒,族中若无女眷教养,往后,你嫁了人,要被夫家指摘的。”

*

悬泉驿外,三辆华盖缁车停在雪中。

风拂起车上的纱帷铜饰,銮铃叮咚,如泉源上奋,与北地风霜格格不入。

置啬夫没见过这样的大人物,进出奉茶,险些绊了脚。

王老夫人迎门坐着,时不时朝院中瞥去一眼,碍着礼数不能站起来张望,恨不得立刻见到这个素未谋面的长孙。

凉州刺史极有眼力地开口:“老夫人再等等,大小姐从玉门过来,就在两个时辰间了。”

说完刺史朝门外看去,置啬夫立刻推了推小丫鬟的胳膊,丫鬟便端着茶进来,刺史亲手给老夫人和谢氏放到手边。

“您用茶。”

王老夫人没有理会,望着远处说:“老身也曾在凉州呆过二十余年,那时候老爷还是冀县的县丞,家中清贫,房子一到冬天就漏风,连景年赴京赶考的银子都凑不出来。”

刺史不敢说话。

当朝丞相王景年的父亲,可是死在任上的。

谢氏眼波往旁边转了转,露出三分不屑,很快掩饰过去,捧起茶盏递到老夫人手上。

“都说潜龙在渊,腾必九天,您是有福之人,自然不会久困在这化外蛮夷之地。”

王老夫人欲言又止,垂眼喝起了茶。

窗外雪好像更大了些。

李缜带着王濯走到驿门前,栓了马,正要进去时,却被门前的家仆拦了。

家仆上下打量李缜,轻哼道:“这里头可都是相府女眷,大小姐一人进去便是。”

李缜这些年虽往来走商,祖辈传下来的一身行伍之气却不减,看那人腰间挂着一枚谢字腰牌,当即要上前教训一番。

“你是哪里来的刁奴……”

那家仆背靠大树,也不给面子:“我主家可是丞相夫人的母家,陈郡谢氏。”

李缜斥道:“丞相夫人?我妹妹才是丞相夫人,你主子是哪门子夫人?”

王濯连忙将舅舅拦住:“我自己进去便是。”

王濯还记得上一世,舅舅跟人争得红了眼,她也气不过,在官府门前对谢家的家仆大打出手,谢氏坐在里面不闻不问,任由她闹到刺史出面。王家大小姐人还没到长安,粗野之名已传遍京城。

李缜没好气地哼一声,只当是王景年新纳的贵妾,想想妹妹已去,谢氏又出身高贵,不屑与之争辩徒生是非。

李缜粗声粗气道:“叫七郎帮你把行李搬到后堂。”说罢眉毛倒竖指着身后少年,“七郎可是个半大的娃娃,总归能入内吧?”

出乎意料的,那家仆二话不说点了头。

王濯扫一眼李缜身后牵马的七郎,只觉面熟,不过此刻没时间细看。

王滨点点头,七郎便将马辔交给李缜,抹了一把脸上泥,卸下两个包袱一左一右挎在肩上,默默跟在王濯身后。

*

王濯刚跨过院门,就听见谢氏银铃般的笑声。

“母亲多虑了,咱们王家的女儿总不会差的,礼仪规矩等回了京慢慢学便是,总归有我这个嫡母在。”

说罢,她和王老夫人一同看向门外。

里面早就得了大小姐到的消息,谢氏那话,是掐着时辰说给王濯听的。

王濯装作没听见,走进去,端正衣冠,盈盈下拜。

“孙女见过祖母,夫人。”

看见王濯鬓边还戴着孝,老夫人暗中叹息,将王濯扶起:“好孩子,你受苦了,快坐。”

王濯在旁边落了座,没敢坐太深,只浅浅据着半个边,老夫人赞许地点点头,心疼道:“就别拘着了,都是自家人,放松些。”

王老夫人又转向刺史和谢氏道:“谁说养在关外的孩子规矩不好?我瞧着啊,就很好。”

谢氏低下头去,嘴角轻轻撇了撇。

王老夫人看了看儿媳脸色,有些犹豫,斟酌着对王濯道:“今日是李氏尾七,按道理,你父亲是要回来的,他公务忙,就让我和谢氏给她酹酒祭奠吧。”

老夫人身边的使女端来三樽酒,老夫人率先接了,站起身,对着西北方向以酒浇地。

王濯心中动容,跟着沃醊一杯,扶着王老夫人坐下。

谢氏垂着头,坐在椅子上没动。

“娘,我是主君三书六聘,从丞相府正门抬进来的夫人,上了宗庙族谱、拜过天地祖宗的嫡妻。都说聘则妻,奔为妾,李氏多年不执妾礼前来拜见,还让我给她酹酒,这不合适吧?”

王濯瞬间感觉一股热血直冲天灵。

谢氏确实是嫡妻,但李氏也并非私定终身。

他们家这个王,其实是王家出了五服外的一支,和琅琊王氏隔着好几个弯儿。王景年家贫,却是远近闻名的才子,李家便将女儿嫁他。

关外办事不讲究三书六礼,两家看对眼,写个婚帖就拜了堂。李氏掌管驼帮,是陇西有名的富户,足足二十箱嫁妆抬进王府,助姑爷平步青云。新婚不到半载,王景年便丢下身怀六甲的妻子赴京赶考。

谁也没料到王景年一举夺魁,被琅琊王氏认祖归宗写到了族谱上,齐国公谢蕴榜下捉婿,硬要将自己幼女、继后的嫡亲妹妹嫁给他。

放着这么好的亲事,王景年自然点头,也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宣称在老家尚未婚娶。

过门后得知王景年早就与他人结为夫妻,甚至生下长女,谢氏几乎将牙咬碎。

既定的事情她改变不了,名门贵女的身份也容不得她撒泼胡闹,只能暗处发力,话里话外咬死自己嫡妻身份。

幸好王濯也是个意气用事的人,容不得别人轻贱李氏,曾经她一张笑面,一口俐齿,用四两拨千斤的功夫在这个大小姐身上讨了不少好处。

当年王濯听了这话,竟将酒浇在谢氏头上,那些不敬父母、蛮横霸道的话都是从此传起来的。

往事历历在目,王濯绝不会重蹈覆辙。

但这一杯祭酒由谁来行?

三人陷入僵局,纵是敬意也变得不敬,王老夫人的一番心意更成了笑话。

“我来吧。”

一道颀长身影从王濯面前走过去。

七郎站在堂前,长身玉立,雍容不迫,挡住了窗外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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