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除夕

月余时间转眼而过,大雨停歇,洪水褪去,流民逐渐返回家乡,朝中也恢复到维持着彼此制衡的平静状态里。

岑家因赈灾粮草运送得及时,又安排了人手协助修补堤坝,一时收到诸多决堤流域民众的感激之情。岑容只让十六娘子传了口信回去,让岑家寻常待之,又嘱咐父亲多储备粮食草药,便让此事慢慢淡了下去。

过了这一事,很快又到了年末。

岑容最初从瑶光寺的前世回到这里时,正是始光十四年末与十五年初相交的冬日。去岁年末的宫宴上她出了意外,闭宫休养,如今一年时光过去,许多事都已与前世大不相同。

除夕夜照旧开了宫宴,召朝中重臣与家眷入宫赴宴。至戌时宫宴散去各自归家,才是真正阖家团聚,围炉守岁的时候。

岑怀今年外放,未在京中,却与崔神秀有了好消息传来。

岑容想着午时匆匆送到昭阳殿的信笺,也不由微微笑起来。崔神秀有了喜信,岑怀初为人父,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连未满三月不好大肆宣扬的俗例都没记起来,急急便写了家信送入京中。

他与崔神秀也借此干脆便在朔方郡停留下来。朱太后的长兄朱况领夏州刺史,府衙正在朔方郡,此前他们在东秦州为流民叛军所困,幸好等到朱况遣去平叛的军部,之后便随军去了朔方郡。

岑家与朱家立场相左,岑怀更是领了巡视监察之职来到夏州,但朱况却不能让他在自己的地盘上发生分毫意外,少不得捏着鼻子给岑怀与崔神秀以及所带侍卫安排了落脚下榻诸事。

等岑家备齐生产所需的一应人员物事,赶去朔方郡,后续也无需担忧。

岑容中午看过家信之后心情便一直很好,漫长的宫宴结束,乘辇回到昭阳殿时,面上犹含着微笑。

未到子时,今年的最后一天还剩下最后一些时间,岑容给阖宫上下发了压岁钱,喜气洋洋的宫人们来回忙碌,很快便将守岁的瓜果小食呈了上来。

宋继昭在后面踏入殿中,由宫人服侍着褪下大氅,净手净面之后,笑着扫了一眼屋中热闹情形,吩咐道:“你们就在一旁玩博戏吧,朕与皇后手谈一局。”

岑容待宫人严格却不严苛,气氛好时大家都很敢在她面前玩笑。流石偷瞧了一眼岑容,见她只是淡淡笑着没有阻拦之意,便向周围使了眼色,宫人们都纷纷动起来,很快将棋盘棋篓呈上摆好,自己在旁边凑了一堆打叶子牌。

宋继昭与岑容便相对坐下,就着身旁热热闹闹的博戏声慢慢下起棋来。

此时对弈也只是为了打发守岁的时间,谁也没有当真。他随意选了棋盘一角落子,抬眼便见岑容也漫不经心地拈了棋子,在对角落下。

地龙温暖,她回到昭阳殿后便换了简单舒适的常服,面上脂粉也尽数洗去。比之宫宴上雍容华贵的妆束,如今清淡已极,却越显出一分秾艳之色。

“哒”,“哒”,一来一回的落子声中,他犹能分出半副心神留在对面人的身上。

自澄镜到昭阳殿拜见的一面之后,他们之间的相处便总如今日这般,落在一个微妙的点上。

当日澄镜入宫往昭阳殿而来,他便知道她欲行何事。若不想让岑容得知真相,原本有很多办法,但他既没有拦下澄镜,在岑容问他“为什么”时,也没有拿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只是直言回答她“那与我无关”。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在那一刻竟如此坦诚,甚至是毫无掩饰地告知了她自己真正的想法。

或许从心底里,他一直想让她知道自己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不是光风霁月的君子,他会不择手段,为了达到目的无论何事都可利用。他和她走的是截然相反的两条路。

岑容果然很吃惊,但很快,她面上的神色便化作默然。

原来她也早已有所察觉。

自那日之后,他们再见面,便再不同于往日——不是最初的亲密无间,也不是闭宫休养后的冷淡疏离,而是褪去了一层矫饰的直接。

他们之间仍然有隔阂,有秘密,却又从未如如今这般坦诚。

随意行了几局棋,时辰便接近了子夜。宋继昭将手中棋子投回棋篓,看向对面的岑容,含笑道:“马上便要放烟火了,出去看看吧。”

岑容向窗外看了一眼,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站起身来。一旁的宫人闻言马上收了嬉闹,放下叶子牌上前来为二人披上大氅,又各自收拾殿中事物。宋继昭待岑容系好雪氅的系带,又在手中握了只小巧手炉,便转身先往殿外走去。

今年刚经了水患,宫中便裁撤了年末庆典的耗费,只设了一处高台预备爆竹焰火,等新年一到便点燃鸣放,也与洛阳城中万民同贺。

烟火燃放得极高,宫里宫外都能得见。他们只出了殿门站在廊下,仰望飘散着鹅毛大雪的夜空,未几便有一声脆响划破天际,火树银花乍然绽开,照彻夜明如昼。

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焰火缤纷,照亮一瞬后又如流星雨落。

这场烟火要放半个时辰,岑容看了一刻,便握着手炉向殿内走去。宋继昭在身后叫住她:“阿容。”

她停下脚步,转眼望去,宋继昭站在檐廊宫灯下看她,轻轻笑了笑:“明天见。”

她看他片刻,微微点了点头,复又转身离开。

岑容的身影消失在殿门之后后,宋继昭才收回目光,沿着连廊,慢慢踱向侧殿的方向。

说是侧殿,但因他居住于此,下面的人自然花了十二万分的精力去整治,铺陈摆设皆不逊于主殿。

沐浴梳洗过后,他屈膝坐在榻上,借着地龙温暖的气息慢慢烘干发梢的水汽。殿中烛灯已然熄了大半,雪色透过窗纸映进来,一个瘦小的身影沿着阴影走近,伏身叩首在地。

“启禀陛下,前次所赐之药已然用尽,请陛下示下。”那道身影说。

赐药。宋继昭手指点着膝盖,无声笑了笑。

他与岑容都已许久不曾同寝,还谈什么赐药。

“不必了,你回去原地待命。”他淡淡道。

下方的人闻言再叩首一礼,起身退出殿外。年节焰火到此时已然燃尽,四下里一片寂静,只余雪落在窗棂上的声音,宋继昭听了片刻,淡淡闭上眼睛。

.

夏州,朔方郡。

正月里府衙封印,除轮替值守的岗位外,上下官员皆下衙归家,庆贺年节。朱况坐在刺史府邸的书房之中,取出驿使送来的邸报,展开细细看了一遍。

长年总领兵戎之事,他的气质雄浑粗犷,又兼身材高大,坐在上方便有如山岳般龙盘虎踞之势,令人见之生畏。

与慑人的气势相对的,他的面容很平静,看过邸报后便将之递给下首的幕僚。后者接过快速阅览完毕,抬头道:“年中虽出了黄河决堤之事,但到现在朝中也平静了下来。”

朱况冷笑道:“平静也未是好事。”

他看得明白,如今洛阳城中的风平浪静并非源于局势稳定,而恰恰是因为太后与天子两方势均力敌之下的微妙平衡——这也意味着,太后已经失去全面压制天子的优势地位。

这势均力敌的局面,乍看之下似乎难分高下,实则已是开始滑向彼盈我竭的颓势之中。

他坐在案后,沉默不语,兀自思索着。幕僚不敢出声打扰,只在一旁安静等待。

半晌,朱况忽道:“那岑家小儿,最近在做什么?”

这话说的便是领了检校御史之职,如今在朔方郡停留的岑怀。

“崔夫人有孕,岑检校多数时间留在府中相伴,偶尔会与伏副将往来。”幕僚答道。

“他眼睛倒是利。”朱况冷哼一声。

伏副将指的是他治下高平军镇的副将,如今封号宁远将军的伏连。麾下诸将之中,伏连实是最为特殊的那一位。

他不是从他的亲卫之中提拔而来,最开始只是军镇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兵卒。数年前他不过十余岁,便一人一马孤身来到高平镇投军,一度被传为笑谈——军镇士卒几乎都从当地军户而来,边境苦寒,沙场凶险,似这种不远万里主动前来投军的小子实在不多。

朱况对此事也有所耳闻,当时不过一笑置之。谁能想到数载兵戈下来,这个毫无家世,在军中也全无根基的伏连竟就凭着一次次的战功,从最底层的兵卒一路走到了副将。

他到这时终于开始注意起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看重他的才干,却发现欲要拉拢其完全为自己所用,几乎是无从下手——

幼失怙恃,早是孤身一人,本身也并非出自武将世家。不贪钱财,独来独往,若有人为他说合亲事,更是一口拒绝。

他的一颗心似乎都只系在沙场兵戈、马背功名之上,但得到请封的将军称号,也仍只是宠辱不惊的模样。

朱况隐隐能感觉到伏连身上尚有更大的潜力,只是此时尚未激发出来。为着这份预感,他始终还是想将伏连完全收服,却没想到突然冒出个岑怀,也横插一脚一眼盯上了他。

早知道去年那场流民叛乱,就该换了旁的人去镇压。

他思索半晌,最后道:“年后我要入京觐见,让张通留守,伏连与我随行。”

他需要与太后亲自见一面,但不能就这样把岑怀放在夏州,更不能让他与伏连有机会接触。张通是心腹,可以代他镇守朔方郡盯着岑怀,伏连便随他入京。

幕僚躬身应下,出门寻了亲卫前去传令。

按照轮值安排,伏连此刻正在军营值守。传令兵寻到人时,他刚收了操练从校场上下来,数九寒冬的天气,仍是满身热腾腾的锐意。

传令兵还没来得及说话,眼前身着盔甲的高大人影便按着刀柄大步而过,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走入驻所的营房。

没半刻里间便传来兵甲摩擦之声,接着是哗啦水声,传令兵不敢硬闯,只好站在门外等待。未几水声停止,营房房门再被打开时,里面的人已换了一身干净常服,周身犹带着冰凉的水汽。

他站在门口,高峻的眉眼向下一垂,看向等候在外的传令兵。

传令兵一个激灵,忙道:“统军有令,正月二十出发前往上京觐见叙职,命伏将军随行。”

青年静静听着,未干的水珠自鬓发上滴落,没入衣襟。待传令兵话落,微微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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