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几日就要出发了,窦家以军务繁忙之故免了亲迎,由太皇太后做主,命大鸿胪庄胥和五品宣威将军带领人马送嫁凉州,于金城郡完婚。
晗君对着眼前的这台织机,研究了好几日,似乎只是为了打发时间,但废寝忘食的样子又似乎不是。
卫萱放下手中活计走了过来,跪坐在晗君身边,道:“我无亲无故,又能有什么事情未了。不过公主也太悠闲了些,这就是个普通织机,有什么好研究的。难道担心去了凉州没有衣服穿,要自己织布呢。”
卫萱轻轻一笑便有梨涡浅显,十分甜美,比平常更合少女之态。她本就是良家子出身的女官,所以晗君并不让她自称奴婢,私下也相处自然。
晗君摇了摇头:“最近听说有人改进了织机,能织出花色十分好看的锦缎。我也纯属好奇,想学着用一下。”
“如今市面上多售素布,织锦贵比黄金,更不用说宫中的技艺。听说此物在西域备受欢迎,王室贵族多以宝石香料来换,价高于长安百倍。若能以此打通西域商脉,倒也是生财之道。”卫萱浅笑沉吟,一面看向晗君。
却见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眼织机,曼声解释:“商贾之道我怕是此生无缘了,不过说起来凉州扼西域和中原咽喉,今后定然会见到许多新鲜的东西。”
卫萱默了半晌,还是开口问:“凉州不比长安,殿下可想好将来的日子了么?”
“福兮祸兮,谁又能预料,何必忧愁悲苦,自寻烦恼。”晗君放下了手中的梭子,接过了宫婢手中递过的酪浆,饮了一口,苦笑道。
卫萱点了点头,想了想,十分认同这个说法:“却是如此。”
见晗君淡泊从容,仪态优雅,又笑了笑道:“那日见公主对长主说了那样的话,起初以为是无心之失,后来见公主面色从容,方知是故意而为。依妾猜测,公主那日并无目的,不过就是心中不忿长主言行吧!”
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着,一脸的狭促。听得晗君笑出了声音,几个宫人惊诧地往这边看了一眼,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好奇为何平日端重的淑女,会发出这样大的笑声。
晗君忙捂了唇,给卫萱投了个赞赏的眼神,也低语道:“长主言行未免过于轻贱他人,我不过是心中不平而已。”
卫萱很少见晗君有这样活泼狡猾的一面,联想到她超乎寻常的广泛兴趣,得出结论:“公主的淑婉姿态原来只是表象,内心另有计较!”
这个评价恰如其分,晗君眨了眨眼睛,笑着继续研究起自己的织机来。
“织机要带去凉州吗?”卫萱问。
晗君点了点头,掰着指头数:“不仅是织机,我还要带医书,种子,乐器,经典,还有庖厨、百工,儒生……都带去。”
何止这些,绵延了数里的嫁妆近乎掏空了国库,让本就捉襟见肘的朝廷越发雪上加霜。然而太皇太后却说:“阿罗,只要你不负所托,一切都是值得的。”又一重枷锁加在身上,竟是怎么也轻松不起来了。
秋高气爽,鸿雁南飞,历书上记载宜出嫁的好日子。
红装一路迤逦而去,长亭复短亭,直到再也看不到生活了十年的地方。晗君慨叹着,说不出究竟是轻松多一些,还是伤感多一些。只觉得有一丝浅淡的怅惘。这座承载了悲痛,却也见证了整个青春的地方,即将成为过往。前路漫漫,黄沙掩目,终究不辨祸福。
城楼上,太皇太后的面上一片肃然,鸣珂声远去,一行人逐渐消失在了官道的尽头,她的眸中再也藏不住伤感。
“阿恬,这么多年来,我对这孩子的疼爱一点也不比那些公主们少。尽心栽培,竭力教养,要不是为时所迫,我怎会忍心将她远嫁凉州。”太皇太后对自己的心腹沈氏说道,语气里尽是惋惜。
高处多悲风,西风过处,满目衰草。沈氏为太皇太后披上了一件斗篷,看到她眼角的皱纹在阳光的斜照之下,沉淀着从未有过的悲容。她跟在邓氏身边已经有二十多年了,那时她是个刚入宫的小宫婢,而邓氏已经取代了赵皇后,有了母仪天下的尊位。因为赵氏巫蛊之事,牵连了许多宦者宫人,椒房殿的一干人皆不再用,所以她很有幸地被掌事女官方氏看中,做了一个洒扫小婢。一路走来,浮浮沉沉,但是太皇太后却从未流露过这样的神情,想必益州叛乱之事甚是棘手,才让太皇太后有了一叶知秋的恐惧。
但愿公主此去,可解太皇太后之忧,解天下之忧。
……
“阿萱,你可听过一个故事?一人问另一人,究竟是太阳远还是长安远?那人回道,长安远。因为举目见日,不见长安。阿萱,这一路山遥水远,真的是不见长安了……”
长安回望,散若烟尘,不过一会儿工夫便连高大的阙楼都望不见了。蜿蜒着行进的随嫁队伍和她一起踏上了茫茫未期的路,只是领队的人确是她想不到的,宣威将军不是别人而是刚刚被擢升的周筠。
他身着甲胄,坐在一匹青白色的大宛宝马之上,奕奕生威。夕阳的斜晖映照在他清秀俊美的脸庞上,颇有几分意气风发。
“原也想立些功劳,刚好护送你一路西去。到了金城郡看着你完婚后,我便会离开。”他侧马放缓了速度,行在晗君的马车边,低头对车中的晗君笑言道,末了又补了一句,“窦慎会在金城郡迎你。”语调轻松,神色自如,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任务。然而晗君清楚,他何时在意过功名利禄,长主又如何能让他去远涉千里,想必这是他斗争许久的结果。
晗君想对他笑一笑,却不知为什么笑意到了唇角却有些生硬起来。
一路青山巍峨,渭水汤汤,官道顺着山水的走势蜿蜒无尽,似乎还是与长安无异的气候。晗君曾随太皇太后登过南山,看着这样似曾相识的风景,便少了几分离家去国的悲楚。因为辎重过多,所以前几日便走得极慢。晗君偶尔会和卫萱谈起这一路的典故轶事,周筠时不时的侧耳来听,却也再无更多接触。
他的守礼持重,让晗君少了许多尴尬。毕竟她认为已经定了的事情,便不要再去回头,已经注定无缘的人,就无需多怀念。年少的相知终有一日会随着岁月流转而淡成一缕尘烟,执着于过去的人,往往只是对未来过于怯懦。她,刘晗君,从来都是一无所有,所以她从不肯回头。
行了月余,一路顺遂,终于在满目的苍凉辽阔中即将抵达金城郡。随行的人中虽有数人生了疾病,但所幸一切皆安,远比想象中的境况要好一些。
晗君虽有些水土不服,但强迫自己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勉强保持了体力,看上去反而精神不错。周筠便笑她:“阿罗远比我想得要坚强勇敢。”晗君笑而不答,只是于一片荒草中极目远望。天地辽阔,人烟稀少,唯有落日斜阳染尽万物。
她从来不是什么金枝玉叶,充其量像是一株野草,唯有坚强才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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