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贵严肃的青鸾殿下,同窗们很快被夫子驱散,只留寥寥几人仍留于原地,不愿离去。
闻棠缓缓蹲坐在那满身是血的女子身侧,她的双眸已然瞑目,嘴角还透露着微微的笑意。闻棠的指甲深深嵌入小臂之中,直至留下血痕,才阻止了自己即将落下的泪珠。
魏灵萱本想一走了之,却见闻棠举止怪异,犹豫一瞬,走到闻棠身后,捂着口鼻说道:“谢流梨死了,你该心满意足了。”
“不,你说的是曾经的闻棠,”闻棠轻声说道,随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转身和魏灵萱对视,肩膀不住的颤抖,“如今的闻棠,只希望你去死。”
魏灵萱漆黑的眼瞳微颤,随即莞尔,露出两颗酒窝。她抬手狠狠戳向闻棠的心窝,后者却并未因此退缩半步。
魏灵萱对此略有不满,她收敛了笑意,语气强硬:“做你的春秋大梦吧!闻棠,你永远不可能撼动我的位置。”
话毕,魏灵萱越过闻棠,快步离开了。
闻棠呆呆地望向面前空旷的校场,眼底弥散着一层淡薄的雾气。曾几何时,魏灵萱也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只不过那时的她还不是闻棠。
她叫烛玉潮,是魏灵萱最看不起的贫民窟流民。
“圣上大赦天下,特许自流民中选取品性高洁的少年进入蕊荷学宫求学问道。”
烛玉潮使劲浑身解数,终于脱离了脏污混乱的贫民窟,成为蕊荷学宫的学子之一。她曾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拼命努力,总会熬出头。
也许有朝一日,她这样卑微不堪的身份也可以受人尊敬呢?
魏灵萱却毫不留情地打破了烛玉潮天真的美梦。
作为刺史嫡女的魏灵萱向来是蕊荷学宫中最风光的存在,人人都知魏灵萱偏爱凌辱同窗,人人都对魏灵萱避之不及。
可烛玉潮逃不过。
“玉潮长得好生水灵,如果在这张水灵的脸蛋上烙下刺青,是否会变得更加艳丽?”魏灵萱笑着捧起烛玉潮的脸,“小棠,你说呢?”
那时的烛玉潮已完全被魏灵萱控制,而闻棠作为半道入学的新生,魏灵萱特意将她叫来围观自己最引以为傲的“作品”。
烛玉潮被捆绑在木椅上,她双目紧闭,露出的肌肤上疮痍满布。
闻棠只看了一眼便偏过头去。
她双手抱臂,满脸不耐烦道:“我没空在这种人身上废心思,灵萱自便。”
闻棠说完那句便要离开,魏灵萱连忙劝道:“哎,别走。你来看看呀,我倒觉得你与这烛玉潮眉眼之间竟还有些相似呢。”
眼见闻棠的脸色愈发难看,魏灵萱开口补救道:“小棠,你来学宫的日子短,兴许还不知道吧。烛玉潮在这儿,谢流梨待会儿便会找来了。”
“谢流梨会来?当真?”闻棠的语气略有波动。
不多时,闻棠便看见谢流梨远远走来。魏灵萱见状,余光瞥了一眼闻棠,眼中的笑意更浓。她热情道:“流梨,你来啦。”
瘦弱娇小的谢流梨满脸泪痕,整个人疲惫虚弱几乎到了极限。仿佛略有清风拂过,此人便会骤然倒下。
谢流梨浑身颤抖地对魏灵萱伸出双手:“灵萱,我……我来了。”
魏灵萱向左右同窗示意,谢流梨的四肢立即被捆绑束缚。魏灵萱状似不经意地望向艳阳天,忽然俯身逼近谢流梨,好奇道:“近日蕊荷大旱,据说是不祥之兆。古有神女祈雨,不知流梨是否有此神力?倘若成功,也算是为学宫出一份力呀。”
谢流梨蹙眉摇头,却连半个字也不敢反驳,生怕惹怒了面前这只笑面虎。
“好了,君子一诺,”魏灵萱起身向烛玉潮道,“玉潮,流梨来换你了。你可以走啦。”
魏灵萱总会想出法子折磨烛玉潮和谢流梨,只因前者出身卑微、后者生性胆怯。
孤苦悲凉的少女们,最终选择在一条船上取暖。
“我一定会想办法报复他们!”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烛玉潮都如此信誓旦旦地对谢流梨说道。
而谢流梨对此只是无奈地笑笑。她深知凭借她与烛玉潮的微薄之力根本无法撼动魏灵萱半分。
谢流梨不想扫兴,她还是多问了一句:“玉潮,你打算怎么做呢?”
“我会离间魏灵萱和闻棠,让她们自生自灭!”
重生之后的烛玉潮做到了。
她的复仇计划按部就班的进行着,一直走到了烛玉潮上世死亡的节点。
上一世,烛玉潮为救助藏书阁中的谢流梨葬身火海;这一世,她决定代替谢流梨前往藏书阁,奔赴闻棠邀约。
激烈的争吵声过后,只听“轰隆”声传来,闻棠被断裂的书柜压中脊柱,她欲张嘴呼叫,下一刻,闻棠整个人竟直接被火海吞噬!
清晰的浓烟味于藏书阁中迷漫,烛玉潮一动不动地站于三尺之外,火光映射在她无悲无喜的侧脸,如同人间罗刹。
火势蔓延,很快烧至烛玉潮脚下。
前后去路都被杂物拥堵,烛玉潮眼底突然充盈了无限悲凉。那一刻,烛玉潮是绝望的:难道她仍要重蹈覆辙?
“有人吗?谁在里面?!”
不对,她还有机会!
夫子的声音遥遥传来,烛玉潮循声望去,却不慎引火烧身,双腿一软扑倒在地!
脸庞、手臂、腰腹、双腿……火焰灼烧着烛玉潮身体的每一处,她却牟足了力气朝声源处爬去!
终于,她看见了那个满眼急切的人影。
烛玉潮用最后的力气扯住夫子的手臂,嘶哑叫道:“我是闻棠!你岂敢、岂敢不救本小姐……”
而后,极有威望的闻氏一族千里迢迢请来千秋寺名医,为其嫡女“闻棠”恢复了她往昔的容颜。
肉身重塑,涅槃再生。
落日慷慨地为青鸾殿顶镀上一层黄金。暮色浓了,晚风却还含着热气,包裹了整座蕊荷学宫。一颗冷汗恰好划入烛玉潮左眼,蛰得她面容煞白,仿佛回到了往昔的痛楚之中。她喘着粗气,整个人将要被恐惧所吞噬。
谢流梨的尸身已被处理,哄闹的人群也已散去。
青鸾殿下只余烛玉潮那孤寂单薄的身影。
四下无人,她终于得以掩面大哭……
成为闻棠以后,烛玉潮在魏灵萱的监视之下没有机会与谢流梨袒露心扉、道明身份。但在谢流梨的记忆里,烛玉潮早在火灾以前休学养病了。
谢流梨为什么会选择坠楼?
烛玉潮两腿一软,险些晕了过去。她保留着脑中最后的一瞬清明,硬撑着走回了学宫寝所。
烛玉潮麻木地打开自己的床头小柜,取出抽屉中的一根白绫,轻车熟路地往房梁上挂去。
随即踏上早已在那处摆放好的长凳,将脖子架在白绫之中。
烛玉潮毫不犹豫地踢落长凳,腰腹却被身后长臂一揽,刹那间落入坚实而温暖的怀抱!
她面如死灰地看向楼符清,只见后者眉头微蹙,紧张中掺杂着试探的意味:
“谢流梨。是这个人吧?她的死竟对闻大小姐刺激如此之大?”
楼符清递给烛玉潮一块素色方帕。
烛玉潮并未接过帕子,不动声色地擦去泪珠。她凝视着面前摇曳的烛光,半晌,嘶哑着开了口:“其实我没有真的想死,你信吗?”
她不能死。
她要亲眼看到幕后之人被千刀万剐,她要让每一个欺辱过她和谢流梨的人磕头谢罪!
“娘子不是真心寻死便好,”楼符清的嘴角竟微微有了弧度,“若是叫我成了寡夫,回去如何与母亲交代?”
怪不得楼符清作女子打扮,原是为了方便靠近闻棠。
烛玉潮冷哼一声,并未理睬对方:“此处是女子寝所,在我还未叫人以前你最好趁早滚蛋。”
烛玉潮走到铜镜前,再度戴上崭新的轻纱帷帽,那泛着淡蓝的纱布垂至腿腹,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包裹庇护。烛玉潮熟练地提起身旁木桶,前往距寝所不远的露天水房。
此为学宫接饮热水之用,中有一条蜿蜒小溪,其间又设山泉竹筏。夜间清风拂过,景色清丽宜人。正值盥洗之时,同窗来来往往,仔细听来,竟都在讨论白日谢流梨坠楼一事。
“她是自尽的吗?可谢流梨那般弱不禁风,又是如何爬到青鸾大殿上的?”
“兴许寻死之心太过强烈,忽然迸发出惊人的气力呢。”
“唉,她与烛玉潮生前……”
“别说了,你想成为下一个她,可别带上我。”
烛玉潮有些后悔方才未从白绫上扯下两节布料,以作堵耳之用。
她打好热水,正欲返回寝所,一句“我方才好像看见闻棠走入了谢流梨的寝所”,恰好撞入烛玉潮耳畔。她脚步一顿,转身环视四周,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了眼神胆怯的李萤身上。
那是魏灵萱最忠诚的走狗。
平日里李萤为了在魏灵萱面前邀功,常常用极下流的言语欺辱烛玉潮和谢流梨,可如今的李萤却连与烛玉潮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是,我闻棠今夜便要入住谢流梨的寝所,”烛玉潮走向李萤,她举起水勺,以潮湿的勺头拍了拍对方惨白的侧脸,语气轻快,“好了恶犬,快些摇着尾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主子吧!”
李萤面色僵硬地张了张口,往日的伶牙利嘴不复存在,她只得憋着闷气,目送烛玉潮离去。
烛玉潮一路沉默地回到了寝所之中,她心中悲愤,木桶歪斜,待进入寝所之时,其中的水竟已泼洒小半。
烛玉潮新月般的双眉微微蹙起,心不在焉地坐上了原本属于烛玉潮,而非闻棠的冰冷床榻。
这间寝所,本就是烛玉潮和谢流梨共同居住之地,南北各有一床榻,床榻旁又有大柜,搁置她们个人物品。只是自烛玉潮“脱胎换骨”,成为闻棠以后,她便再也没了理由回到此处。
烛玉潮摘下帷帽,悲痛叹声,随即掀开被褥……
被人蒙了头。
烛玉潮在对方怀里挣扎许久,憋得喘不过气时,才被那人放开。
楼符清睡眼惺忪,十分自来熟地在床上撑起头。男人性感的喉结上下滚动,内衫微微敞开,露出几寸瓷白强健的肌肤。
他缓缓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娘子,许久未见。想我了没有?”
烛玉潮被那人捂的双颊炙热,仿佛熟透落地的果子。她胸口起伏,朱唇轻启:
“我想你去死!”
烛玉潮眉头紧蹙,她身上还穿着白日里沾血的衣衫,此时十分不适。烛玉潮起身,正准备找间空屋换衣,却嗅见一股浓郁的异香!
乳白色的烟雾弥散于狭小的寝室之中,薄汗逐渐浸染了烛玉潮的火红衣襟。
她忽然感到无比燥热,被迫跌回了床褥之中。
烛玉潮喘着粗气,抠挖着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保持一瞬清明。
一双宽大的手掌却在此时禁锢了烛玉潮的双臂。
她感受到对方身上炽热的体温,不禁急得双眸含水。楼符清却像什么也不曾察觉般,抚上了烛玉潮薄如蝉翼的双唇:“娘子的嘴唇好干,是想喝水吗?”
“你……滚出去!楼……”
烛玉潮艰难开口,楼符清却将接下来的话语尽数吞没:
他低下头,含住了少女温热的耳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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