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幼清听过无数关于北齐那位大奸宦的传闻。所有可怕血腥的传言加在一起,让小皇子觉得薛烬生大抵是个面目扭曲可憎,白发苍苍的老太监。
但他从未想过,对方会是这样的......年轻。
男人的凤眼挑着三分戏谑,如同画卷里的谪仙,却不经意染了一身红尘。周幼清被迫仰着头,失神的刹那,四周发出了几乎是整齐划一的“扑通”声。
“参......参见千岁!”
所有人立刻跪倒在地上,如同蝼蚁般战战兢兢,不敢抬头。别说余光,每个人甚至都恨不得把眼珠子埋进地里去。
也就是这一声千岁,让周幼清终于回神,望着对方轻佻的唇角,刺骨的寒意瞬间爬满脊背。少年艰难地仰着头,感觉咽喉间抵着的不是一把价值连城的折扇,而是毒蛇的利齿。
红衣妖孽垂眸,居高临下地轻笑着,仿佛是在逗弄什么新奇的小玩意儿。
周幼清望着那双狭长的眸子,浓重漆黑如深潭。此人明明笑着,可那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只让人看得生寒。
天下人皆知薛贼喜怒无常,暴虐残忍。此般险境下,周幼清只能赌一把。
他忽然松开了柱子。
接着,“少女”颤抖的指尖握住了折扇。细弱的力道对比而言,犹如婴孩。
薛烬生眯起眼,到也没有阻止的意思,倒是有些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周幼清此刻心中忐忑如雷,但表面上却不曾显露半分,只是仰头与其对视。
“小公主”眉目清澈,眼底微微漾着些水光。
“千岁的扇子,弄疼本宫了。”
那嗓音不似寻常贵女那般娇弱细软,更像是山泉撞玉,清泠好听。即便对方竭力掩饰,薛烬生还是听出了里面藏着的颤音。
摇曳的灯火下,“少女”眼下还洇着淡淡的绯色,于是让原本清美的容貌反而有一种华艳奢靡的质感,
薛烬生微怔。
可下意识地,目光却落到了“少女”雪白的咽喉间,如她所言,果真落下一片红。
——艳得紧。
【啧,娇气。】
薛烬生皱起眉。
刚要说什么,外面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王福!王福!干爹马上就回宫了,你们这些狗东西到底......”
赵守恩刚走进宫门便发现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他立刻噤声,果然在大殿内看见了那一袭熟悉的红衣。紫衣少年一惊,立刻正色快步上前行礼。
此时周幼清趁机松开了手,后退一步,总算和那妖孽拉开了危险距离。他垂下眸,心跳如雷,好半天才后知后觉自己掌心中一片湿寒。
赵守恩走入殿内,想也没想,便在薛烬生面前重重跪下。后者的目光在周幼清的脸上停顿片刻,这才慢悠悠收了扇,瞥来一眼,凉声道
“兔崽子跑哪儿鬼混了?”
赵守恩匍匐在地上,姿态极尽谦卑,与几日前那个随口便斩了几十人的不羁少年判若两人。
“千岁恕罪,前日周朝太傅江悯河带着三百家卒从密道闯入合阳殿,守恩前去镇压,这才误了时辰。”
太傅江悯河......
老师?!
周幼清倏然抬头。
如果说晨露如同姐姐般陪伴他的家人,那么那位名叫江悯河的老人,便是他最尊敬的恩师。周朝崇文,而江家世代出大儒,刚正不阿,一身正气,被誉为帝师之族。
十五年前,周帝篡位称帝,昏庸无道至极。江老嫡子江巍朝堂死谏,血溅三尺,举国震动。周帝恼怒愤恨,却又碍于江家百年威望,只好把江氏一族悉数软禁维州,非有诏不得入京。
但是,江老却被囚于宫中,名为帝师,实则却是变相的人质。也因如此,周幼清才能得以受到那位鸿儒大家的教导。
可难道周帝带着百官后妃逃离京城的时候,竟是没有带上江老一起走么?!
不,不可能!
江家虽无兵无权,但其门生遍布天下,也正是因此,周帝即便再过昏庸残暴,也只是把江悯河囚禁宫中,不曾伤损。
他若逃,必然会带上老师。所以......老师定是被带走了,可不知为何半路又折了回来。
为何折回?
答案显而易见,江家子弟皆在维州,而百官也随周帝逃走,皇城之内留下的不过只是些命贱的宫人和......一个不受宠的皇子。
那么,老师要救的人......会是他么?
周幼清眼眶发酸,他死死抿紧唇线,洇出一线红痕。赵守恩并未注意到他的异样,只是继续请罪。
“宫中动乱如今已然平息,江悯河也押在牢中。只是没想到守恩因此安排不周,竟未能及时备好千岁的接风宴。”
“接风宴?”
薛烬生嗤笑出声,他瞥了一眼周幼清,瞬间猜出了赵守恩心里的小算盘。
抓了大周的嫡公主来给一个宦人接风?
可笑,可笑至极。
周幼清也觉得荒唐,可放在一个亡国公主身上,却又如此合理。他扯了扯唇角,却发现自己连难堪的表情都扯不出来,唯有咬紧的齿间,晕开了淡淡甜腥。
薛烬生侧眸,目光在周幼清的唇角停留一瞬。
他懒懒坐下,转而瞥向赵守恩,语气漫不经心,却又似意有所指,
“咱家不喜欢女人,太娇气。”
周幼清一怔,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担忧。言外之意,薛贼嫌弃他。也就意味着他不必被献给一个阉人做玩物了。话音落下,赵守恩便的头便更低了,
“千岁恕罪,是奴才思虑不周。”
接着,他抬起头,面色阴沉地呵斥,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人带下去!”
下面一片跪着的太监宫女立刻便如同得到了大赦一般,立刻簌簌起身就向周幼清快步而来。
“慢着!”
少年突然呵退了蜂拥上前来的宫女。
明明他的声音既不尖锐又不凶狠,却奇妙地带着某种皇室的威严。令一众人都下意识屈身停住。如果说前些日刚被俘的时候,周幼清还想着如何以自己的死重创血仇,但现在,他突然想搏一搏。
因为,年近花甲的老师仅带着三百家卒回来,大抵......是为了他。
一个被帝王弃置地狱的皇子
此刻辉煌奢华的中宫殿下,周国公主站在一众侵略者中,身姿纤弱单薄,如同狼群中的羊羔。可他的脊背却又那么挺拔,像一柄未曾开锋的宝剑。
周幼清直视着薛烬生,眼睫因紧张忍不住轻颤。
——像一只惊惶的蝴蝶。
“敢问千岁,是哪里看不上本宫?”
此话一出,大殿内的气氛骤然冻结,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沉默,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手掐住了每一个人的脖子。
薛烬生单手支着侧脸,看也没看他,修长的五指摆弄着茶宠,凉声嗤笑。
“怎么?莫非公主竟还看上咱家了不成?”
赵守恩很有眼色,在周幼清出声那刻就已经把四周的宫女太监撤了个干净。此刻,谁也不知道,叠层精致的袖口下,是周幼清忍不住颤抖的指尖。
他很清楚自己说了什么。
如果说方才是一时情急的胡言,而如今,他正对着自己的仇人迫不及待的......谄媚献身。
可周幼清没有别的筹码了。
此刻唯一拥有的,只有昭宁公主这个假身份,和母亲给予的......这张美丽异常的脸。老师曾说,宫里的太监因受宫刑,性情扭曲阴暗,最喜折辱他人。
那么——
周幼清缓步走过去,到桌案前屈身跪坐,他乖顺地垂着眸子,努力按捺着颤抖的手为自己的血仇沏茶。
“听闻千岁用兵如神,又恨极了我周朝,不久前于边关坑杀周军二十万之时,大抵是恣意痛快的。”
薛烬生不答,冷冷抬眸,却只见氤氲升腾的雾气模糊了少年昳丽的眉眼,朦胧飘渺。
——好似一副水墨美人图。
“如果,大周皇帝的嫡公主若是日日夜夜为千岁宽衣暖榻,伺候身畔,千岁会更快意么?”
“......”
这一刻,男人的冷眸中终于显出一分诧异。
就像是见到即将待宰的小羊羔,对着屠夫露出了柔软的肚皮那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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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忍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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