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巴堪堪触到水面，腰部之上却已无法动弹了，慌乱中，腿上发力蹬了一脚，此举终于助她与其说喝到不如说是呛到了一大口水，只因她整个人这时候等于在缸沿上头挂着，动弹不得，进退不能，只能够任由缸中的水陆续灌进口鼻，灌进入喉咙……
期间借着上半身下沉的力道，神志尚存之际，她挣扎着先后蹬腿两回，然而除了令她越发窒息、困顿之余，此举是毫无助益。
终于，腔子最后头一丝气息耗尽了，无知无觉地，半个人在这口缸中，静静浸着。
随着血液凝固下来，蜂毒止住了扩散，她的一副身躯，逐渐变得冰冷、僵硬……
真相原来如此。
深深将头埋在膝上，半晌无话，过了好一阵子，马骢又抬起头来：“这样的死法，是否极为痛苦？”
李青芸点头，旋即又摇头：“我哪里晓得。”
濒死的滋味，若非死而复生，抑或已然往生之人，永远不会有旁人能够知晓。
“既遭遇了蜂蜇，为何先前仵作竟没能查出？”
“蜂蛰处极为刁钻，除非将遗容毁坏，否则轻易瞧它不见。且那时徐氏口舌生疮，混在其中，越发难以分辨。”
沉默片刻，马骢又问：“怎见得定然是那马蜂，而非旁的什么毒物？”
“徐氏生前没有吃光的那罐子蜂蜜里头，残留有一片翅翼，经养蜂人辨认过，说是属于马蜂无疑。”
官家旨意很快颁了下来，卞玉奴无罪释放，一应没收财物悉数归还。
张义奉命押送马骢，去真正的那一位“马骢”家乡。其人多年瘫痪在床，现已去世，冒名顶替的这个，便以代其赡养老母充作惩罚。马骢欲前去接了那位老人家送回故乡，从此与自家父母一起奉养孝敬。
好歹相识一场，李青芸送人至码头，正慨叹再见不知何年何月，晃眼瞧见一条熟悉的人影，身负行装，徐徐朝这头走过来。
那人一言不发，神情庄重，及至李青芸跟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不等李青芸出手来扶，飞快自行起身：“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实在来不及谦让客气，李青芸只得好奇发问：“瞧着，卞娘子这是要远行去哪里？”
卞玉奴眨一眨眼：“正是。李捕快定然猜不出来，奴家究竟要去往何处。”
正欲认输，这时候顺着卞玉奴眼色望去，只见船甲上头马骢远远地对望过来，见了卞玉奴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李青芸登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卞娘子始终还是心仪于马兄，定要同他两个作一处。”
卞玉奴大大方方，一口承认下来：“谁说不是呢。兴许这便是缘分吧。从前都以为缘分天定，如今看来，实则愿力才是最大。”
趁着马骢尚未过来，李青芸忙告诫她两句：“娘子千万想仔细了，马兄家中是老的老，小的小，横竖有一院子人要养，而今更是除了亲生爹娘，还要再捎带上一位干娘。往后娘子既要绣花挣钱又要料理家务，依我说，倒不如甩手做个寡妇还快活自在一些。”
卞玉奴闻言失笑，少倾打住了正色道：“不瞒官爷，奴家生性喜爱热闹，常盼着家中人多好说话作伴。一早便筹划好了，待去他那老家城里头或买或租个临街的宅子，前头一进兼做刺绣、雕青的买卖，后头一进专供起居住人。再雇上两个人手帮忙，来了买卖时是伙计，闲时充作小厮女使，等闲累不了我。”
李青芸又道：“娘子既如此想得开，我亦无话可说。只有些个事情上头，马兄未免死心眼，加之又是你用情更深一些，来日只怕要吃亏。”
卞玉奴听了微微一笑：“诚如李捕快所言，眼下是奴家甘心情愿跟着他过活，若有朝一日叫他辜负抑或是后悔了，自要回头是岸的。”
“到了那时，”她压低了声气，一脸的促狭神秘，“横竖已死过一回，且又坐过两年监牢，拼着性命再做一回寡妇，也不是不能够。”
二人你瞧我，我瞧你，忍不住一道捧腹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忽然想起那位阿简来，李青芸正欲询问卞玉奴，孰料马骢人已到了跟前。
“来了。”
语气淡淡的，不过李青芸瞧得出，马兄起码并不厌恶卞玉奴。
“来了。”
自打平冤出狱，卞玉奴便有如换了个人般，一反从前安静模样，格外显得活泼了起来——
“前日你教我回到家仔细想一想，奴家思前想后，横竖一时无处可去，风雨巷那间院子独自一个人住着实在害怕，倒不如索性同你作个伴，两下里都便宜。”
马骢无奈摇头，忽然卞玉奴像是想起了什么来，立时双眼圆睁：“慢着，有没有替我占个宽敞些的地方？”
叫她问住了，马骢一时语塞：“如若不然……一会子坐在我那一处便罢。”
口中只说不信，卞玉奴自顾自说要上船查证，顺道去安置行李。
“险些忘了，马兄原先那个相好名唤阿简的，如今她人去了哪里了？”
李青芸终于寻得时机发问。
马骢苦笑道：“休提此事，只因怨我迟迟不肯迎她进门，后来又同一位来雕青的富家子两个看对了眼了，便索性丢下我跑了。”
李青芸放下心来，殷殷叮嘱道：“从今往后，马兄只管安分同卞氏两个过活，一般都是数一数二的好手艺，若你二人能够携手同心，何愁没有神仙日子可享。”
马骢叹了口气，语气尚且有些迟疑：“话虽如此，到底我家同她亡夫乃属一个辈分的族亲，这样行事，是否不大妥当？”
“这有何妨！”李青芸将胸口一拍，“既是有缘，何必过于拘泥礼法。何况马兄同她那死了的先夫中间隔了两服，亦为同辈。至于避嫌一则更是无稽之谈，官家那里金口御笔已判了她无罪，旁的人若敢质疑便等于是抗旨不遵。”
马骢听得连连点头，再无多话。
这时风帆渐渐升起，水工朝岸上打起手势，示意时辰已到即将启航。卞玉奴拨开人群，上前招呼马骢上船。
依依惜别之际，一把捞住李青芸腕子，卞玉奴立时红了眼圈：“实在于我两个有天大的恩情，然而无以为报，唯有余生加倍好好过活，定不负官爷当日救命之恩。”
又道：“我不会硝皮子，便只好拿布头叠了又叠，仿照纳鞋底子的笨法子做了这个出来，勿要嫌它粗陋，终是我的一片心意。”
接过来一瞧，竟是一副蹀躞带子，上手有些分量，足见“纳鞋底子”一说不虚，然而上头密密麻麻绣满了花样，竟瞧不出底下的料子本身什么模样，样子好看又大方，系在腰间显得端庄不突兀，拿近了瞧只觉鲜亮细致，端的是一副好活计。
李青芸不由心头一热。
如洗碧空底下，目送孤帆徐徐驶向天际，李青芸脑中不禁现出了那日的情形：
忐忑多时，末了，终于等到赵大人传她前去亲眼查证一番。有如办案头一回撞见死尸般，鼓足勇气，把心一横，她这才敢近前去。
谢天谢地，眼前所见比先前自身设想的，更加一目了然、确凿无疑。
只见那蜂蜜罐子，底下尚且还残余着寸许厚蜂蜜，久经沉淀，呈现出泾渭分明的两层来。
精巧完好一枚翅翼，小小翅尖贴在内壁上头暴露在外，余下大半则浸渍于蜂蜜之中。
乍眼一瞧，仿佛为琥珀所封印，从此化作了永恒。
下一个单元《我与狸奴不出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7章 第十二回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