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尚未处理面前的景象,奋不顾身的本能却让张天意再度睁开眼。
奇异的景象消失殆尽,现实世界里,张天娇仍然悬在半空保持着扑向匪徒的姿势,而匪徒上膛时遗落的弹壳还在悬在空中未落在地面——但是张天意已经知道,接下来自己能做些什么了。
“……段先生,您爱人淑芬还在家里等您。”
少女的音色坚定、响亮,甚至带着一丝隐隐的不容置喙的味道。
匪徒和张天娇的动作都愣住了。
“……小天意?”张天娇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很快便看见一个瘦削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拨开被一嗓子震凝固的人群,在舞台前站定。虽然厚重的刘海被冷汗浸湿,有些狼狈地黏在额头,脸颊上也被沾上了不知道是谁的鲜血,但刘海下那双浅灰色的眼睛正迸发着前所未有的明亮的光芒,此刻正坚定地直视着匪徒的眼底,似乎正试图看出什么其他的东西:“淑芬今天特意骑了几个小时的电瓶车,到经开区的港口买了最新运过来的宁德黄花鱼,只为了今晚给您煲汤。你三个小时前打电话给她说今晚额外还要上工,她心疼您,怕您挣钱太辛苦垮了身体。”
张天娇看着无论有什么理由也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还说出此话的妹妹,不知道一向乖巧懂事的她怎么会在这种关头冒出来,更不知道她嘴里在说的乱七八糟的是什么。而张天娇身后,被挟持的邹决明原本一声也不响,此刻也抬起头看着台下的兀然出现的少女,脸上一丝和当前紧张局势不符的探究神色在他那张莫测的脸上转瞬即逝。
当然,最惊讶的还是被称呼为“段先生”的匪首:“你怎么会知道……”
——几乎能听见滚滚向前的命运齿轮“喀”地逆时针转了一格。
克制着双手的颤抖,张天意缓缓取下此时此刻有些碍事的口罩和眼镜,确保自己的声音能让台上的男人听清楚、嘴型至少也能让他看清楚:“您难道,就对这一切,没有一些留恋吗?在伤害别人的爱人、孩子和父母时,您难道就没有想过,家里煲汤的淑芬吗?”
一阵静默后,匪首终于回神,已经上膛的枪口转向台下少女的眉心:“你这小兔崽子别在这里胡说八道,老子才——”
“小兔崽子……么?”匪首惊恐地,看见她眼底那诡异的光芒更盛,几乎要铺天盖地地淹没一切、冻结一切,而张天意本人以女巫般的腔调叹了口气,“你倒是提醒我了——说到小孩子什么的,你不是还盘算过,这次能全身而退的话,说不定还能带点这豪华酒店的高级甜点回去给欣欣尝尝呢。毕竟,那是你最珍视的女儿啊,不是吗?”
匪首的意识随眼神一起涣散了一瞬,随即惊醒一般加重了握枪的力道。不过,这样的反应正中张天意下怀。
“让我猜猜,您现在心里想的是——这些东西只要事先做过背景调查,都是很容易知道的,不足为惧,而面前这个小兔崽子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张天意刻意提高了音量,余光中再次感受着万众瞩目的滋味,她捏紧了拳头,希望那三个女孩也在全神贯注地观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那么,接下来这些呢?”
——接下来,请你们一定要听好。
张天意再次提高了音量,确认她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可辨、准确无误:
“欣欣的全名是段紫欣,生日是十一月三十一日,今年十一月底满十二岁。她的身高144厘米,体重却不到三十千克。这孩子本来应该上六年级的,但因为淋巴癌一直住在医院。为了治疗她的绝症,你和爱人淑芬从家乡鱼刀县一直求医到津海市区的仁爱中心医院,甚至去年去了燕京的军区医院,但收效甚微的同时,在一次又一次无法根除的治疗里,耗尽了你们本来就不多的积蓄。”张天意深吸一口气,“欣欣是个坚强乐观的孩子,就算因为治疗剃光了头发也不哭不闹,天天戴着妈妈给她亲手用海马毛毛线织的浅粉色帽子,帽子上除了有可爱的毛线球,还缝了一对有闪片的兔耳朵;她喜欢小兔子,因此你在去年她生日时给她买了一件有兔耳朵的紫色背心,她喜欢得不得了,即使住院时穿着全套病号服也要把紫色背心穿在外面;她每次出门时都要妈妈给她戴上特制的洋红色口罩和袖套,一方面是保护她淋巴系统的需要,另一方面是她怕冷……”
不远处的角落里,老王拧着裙摆果汁污渍的动作一滞。
描述得有一点……过于详细了,详细得有些奇怪。难不成这家伙想让我——
不对。她怎么会知道我能变成他人模样的特殊能力?明明除了云宝和阿京,没有人——
老王神情复杂地盯着还在讲述的陌生少女,感受到后者眼底的异常光芒逐渐有了实体的形态,一圈圈蛊惑人心的金色波纹正以张天意幽深的瞳孔为中心,缓缓四散开来:
“……是的,这些我都知道,因为我都看见了。我甚至知道,你和淑芬是当时的老板介绍相亲认识的,第一次去见她家的家长,你因为太紧张而在楼道里走错了门,在莫名其妙的淑芬邻居家坐了一整个小时;我甚至知道,欣欣出生那天你班都不上了骑车朝医院飞奔,路上被小汽车撞了还能毫无知觉地爬起来,自行车都不要了继续朝妇产科医院跑,心里有愧的肇事车主追都追不上;我甚至知道,五年前欣欣确诊淋巴癌的时候,你劝解完已经哭成泪人儿的淑芬,然后自己却躲在医院男卫生间的隔间里,一个人号啕大哭了一个下午……我都知道,我都看见了。你爱她们,不然也不会铤而走险,来换取欣欣的未来。但是这是不对的。先生,叔叔,欣欣的爸爸,只要你放下武器,放下赃物,离开这里,法律会网开一——”
话音未落,一声石破天惊的尖叫打断了天意的叙述。
爆裂的音响震痛张天意的耳膜,血腥味再次袭来,接着是火辣辣的疼痛,眼前瞬间被生理性的泪水糊住。
子弹击碎了那些温馨的回忆,也擦伤了张天意的脖颈,温热的血液从血肉模糊的伤口里汩汩流出,把西服里的蓝衬衫领口染成不详的绛紫色。张天意伸手去抹掉泪水,视线的尽头,匪首冷着脸,对准自己的枪口还冒着未散去的硝烟。
还是,失败了吗……
张天意咬咬牙,继续分析着眼前的形势——刚才那发子弹的后坐力把自己推到身后最近的长桌边缘,桌上一瓶博若莱新酒被刚刚的子弹击得粉碎,血的甜和葡萄酒的甜,让张天意不知道自己手里嫣红的液体是葡萄酒还是自己的鲜血。
至少目前唯一的好消息是,子弹只在自己身上造成的是没有生命危险的擦伤——那就还有反扑的机会。下意识环顾四周,视线越过或惶恐或绝望的各路宾客,朝着“飞天小女警”三人组的方向投射去,看清的瞬间,张天意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释然的、欣慰的微笑。
“爸爸……”
一个步伐不稳的小女孩哭着从角落里冒出来,跌跌撞撞地朝着匪首的方向跑去——粉色的毛线绒帽,帽子上的绒球随着不稳的步伐跳动着,兔耳朵上的闪片在黑暗里闪闪发光;而被口罩和袖套保护得严严实实的小身板上罩着件略显宽松的紫色背心,背心里半旧的病号服下肋骨的月牙形阴影让人格外心疼。
“欣、欣欣……”匪首的眼神前所未有地动摇起来。
仅仅失态了几秒钟,却为各处潜伏的警员们制造了出乎意料的反攻的时机。趁劫匪们视线转移的瞬间,邹决明轻松脱开钳制,手肘击中匪徒神经集中的腹部,剥夺其反抗的能力。他再一反手打飞另一位同伙手里颤巍巍的□□手枪,一脚踹在匪徒的膝盖窝,后者“扑通”一声跪下,双手被反剪于身后,又被扣上手铐。
而已经破防的匪首紧盯着那个戴着兔耳朵帽子的身影,还没看个真切,就被张天娇猛然一拳击中小腹,手里身上的武器和眼泪一起稀里哗啦落了一地。还没回过神,自己已经被张天娇一掌利落地按在地上,她愤怒的声音要把耳朵震聋,她气得已经说出了方言:“你个倒霉东西!知道自己有老婆女儿等着你样,还做这种混球勾当!你可当真为那俩孤儿寡母想过吗?你不配当那孩子的爹!”
“欣欣……”匪首还在喃喃自语。
张天娇的动作微微用力,被反剪的手腕在蛮力下扭到了,脱臼的疼痛让匪首龇牙咧嘴,但他还是仰着头,近乎疯狂地张望着女儿的身影。但是,原本女儿的身影所在的位置,除了乱成一团的宾客之外,别无他人,非要找寻的话,只有一个穿着脏礼服的普通少女。
……但是刚刚明明看见了……
失望和疑惑轮番涌上匪首心头。彻底崩溃之前,他似乎看见,那个不引人注目的女孩,突然抬起头,即使相隔数十米,仍然直视着他的眼睛,眼神里带着一丝平常难以察觉、但在眼下格外珍贵的温柔和怜悯。
男人的心防彻底粉碎。他面朝地毯,放声痛哭起来。张天娇拿过邹决明递给自己的手铐,麻利地把高大的男人拷起来:“现在那可怜孩子再也见不着她爸爸了——你当然会有探监时间,但可怜那孩子身体那么孱弱,又怎么跟她解释你为什么关在里面……喏,你现在满意了吧,欣欣爸爸?”
突然察觉到这些详细信息来自刚刚危急时刻信口开河的妹妹,想到刚才那发致伤的子弹,张天娇转向身边忙着打下手的邹决明:“小邹,你看见小天意了吗?”
邹决明环视着乱哄哄的宴会厅。散布各处的同事们已经控制了所有歹徒,无辜的宾客正在被疏散,医疗人员正在原地检查伤者的情况,四下里一片狼藉。
唯独不见了刚刚力挽狂澜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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