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子被撩开又落下,一道高大的身影陡然逼近。叶云州侧卧于小榻上,抬眸望向弯着腰愣怔在车门口的人。
他思绪乱了几分,慌乱间竟牵扯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马车车厢被改造过,一边是一方矮榻,一边是一条长椅,中间立了一张四四方方的矮桌,上面摆满瓶瓶罐罐的药粉。
温松林踏进马车之时便愣住了,车厢内血腥味与药味交织弥漫,角落里还有沾血的布条。
叶云州散乱着发髻躺在榻上,背后垫了几个厚厚的垫子,身上披了条薄毯。
初见时的矜贵文雅全然不见,此时的他脸色煞白,面容憔悴,孱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昏死过去。
他的肩头缠着厚厚的纱布,已然渗血。
“坐。”叶云州抬手指了指他对面的长凳。
温松林踏步坐下,看着叶云州病弱的容颜,心里竟升起几分不可思议的痛楚。
他有许多疑惑,也有很多问题想问,可他盯着那渗血的纱布看了半晌,最终压着嗓子,问出了一个似是最无关紧要的问题:“你上了战场?”
明明是疑问句,叶云州却听出了几分笃定。
“对。”他点头。
当时情况紧急,他身边但凡有点功夫的人都上了。混战之际,一个厥人挥着刀砍向背腹受敌的孙窑,叶云州援救不及,情急之下只能以身相挡。
小小一刀本不足为俱,可他后面拖着伤口又混战许久,体力不支之下,又被挨了一刀。
“为什么?”温松林又问。
叶云州避而不答,起身想倒杯茶喝。温松林见状连忙起身将他按住,给他倒了杯茶递到他手里。
一杯茶毕,温松林又接过茶杯摆放到原处。
“温将军倒是面面俱到。”叶云州调笑道。
温松林没有接话,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叶云州依旧不答,开了另一个话题,“我听闻,温将军之前已派人巡视过峒兴以东,并未发现异样。”
温松林点头称是,道:“我已派人前去宁化打探情况。”
叶云州摇了摇头,脸上化开一个笑容,“方向错了。”
凉风灌进车内,帘子被吹开一隅,几缕光晕泄了进来,洒在那白得跟纸一样的面容上。温松林下意识侧身挡了一下入车的风,也挡住那几缕有些许刺眼的光。
“什么错了?”他问。
叶云州的笑里带了几分其他东西,他垂眸把玩着腰间挂着的玉佩,道:“你直接派人去宁化问,什么都问不出来。陈皋做事滴水不漏,怎会让你看出漏洞。”
温松林心里一惊,“你的意思是,这事陈皋果真参与其中?”
叶云州点头,“陈皋镇守宁化数年,期间无功无过,政绩算不上出彩。反观峒兴,地理位置极为重要,几次抗厥战役中都有优异的表现。而且,”他顿了顿,抬头看了一眼温松林的反应,“你初来乍到,可能不知到陈皋与峒兴知府的纠葛。温将军若感兴趣,可以去查一查。”
温松林蹙眉,心里越发震撼。他听懂了叶云州的意思。峒兴军被牵制在会山,一旦被破城,宁化军最可能首先前来支援。
陈皋领兵能力毋庸置疑,有很大机率能夺回峒兴,摆平厥人。
峒兴守军虽是为了支援才将大部分主力军队调出,但到底失了城门,必定会被降罪。
温松林仍旧不解,“保宁化数年安宁,已是大功,陈皋何苦兵行险招?”
叶云州没有回答。
临安乃承宣布政使司镇守之地,其下又分数府,府又分州、县。
镇守太监除管理矿监、税使、采买等,还负责监察军事,上报百官政绩。
他镇守临安,临安下无数大大小小的府、州、县的镇守太监皆由他统管。
监察百官的折子递到他这又往上递。可这些折子,多少是事实,多少又是那些镇守太监收受贿赂之后的夸大其词。
更有甚者,当地知府清廉傲骨些,不肯向阉人低头,便被胡乱编排。
那些镇守太监从内廷出来落脚于五湖四海,身后的靠山大有不同,利益牵扯错乱复杂,又怎是他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
而他本就身在这些人之中,更无立场去说。
“峒兴知府有一子名叫李盛,纨绔不堪,仗着有个位高权重的爹,没少胡作非为。陈皋以前有一个奉若瑰宝的爱女,随母亲来峒兴走亲戚,失足落水而死。温将军不妨查一查这其中的关联。”
话说到这,厥人能将临安、峒兴、会山三府守城军耍的团团转的缘由似乎已然明了,温松林只需查出真凭实据,便能了结此事,给战死沙场的士兵与无端受累的百姓交待。
疑惑已解,温松林却不想就此告辞离去,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无论是燕南岭出手、塘湖中的请君入瓮、还是此番峒会桥拼死一战,这人的所作所为都与外界传言不符。
明明行着光风霁月之事,怎会被贯以恶贯满盈的罪名。
“你们此番于战有功,我必定上报。”温松林道。
叶云州似是累极了,原先勉强支撑的手臂已垂落在身侧,整个人完完全全陷入榻中。他无力地摇了摇头,喘了几口气才恢复了些许力气,“我费尽心思给我的净军乔装打扮,又化作山贼,你是要我功亏一篑不成?”
说罢,他朝温松林招了招手。
温松林探身凑近,看见叶云州翕动着嘴唇。他听不清叶云州说什么,又凑近了几分,直到这俊朗的容颜近在咫尺。
湿热的呼吸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温松林的脸庞,也一下又一下撞进他的心里。
他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看着面前这人紧闭的双眼与高挺的鼻梁,又看那翕动着的、色泽微红的嘴唇,总有一种隐约相识的感觉,心里阵阵发紧,不住地疼痛。
“温松林……”
他的耳朵几乎要贴到叶云州的唇瓣上,隐隐约约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接着他又听到那人几近呢喃的声音,“温望舒……望舒……”
那人一遍又一遍唤着他的字,温松林甚至已无心细想叶云州从何得知他的字,那几个字像在唇齿间细细滚过一番,带着股缱绻悱恻的味道,灼的他耳朵不断发红发热。
手心里已溢出一层薄汗,心跳一声快过一声。忽而风声止住,天地间只剩下耳边这一声声低吟。
身侧之人又道:“若不是你,我断不可能插手这事……”
霎时间,温松林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尘封的记忆破土而出。
眼前之人的容颜与岁月长河里那个温文尔雅的少年重合,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如今摆在他面前的种种给他当头一棒,砸得他晕头转向,一向的从容不迫须臾间喂了狗。
他猝然起身,脑袋“嘭”地一声撞在车顶。
车震了震,垫在叶云州身后的一个小枕滑落,连带着叶云州也歪斜了身子。
温松林连忙蹲下身子,将已昏睡过去的叶云州揽入自己怀中。
车外的小太监闻此动静,急匆匆撩开了帘子,见自家主子又昏睡了过去,脸色大变,手脚并用地爬上车,从一堆瓶瓶罐罐里捞起一瓶,取了颗药丸给自家主子服下。
温松林失了心绪,一手抱着叶云州,一手麻木地抢过那小太监凑来的茶杯,亲自喂给了他。
“你家主子,情况如何?”温松林死死地看着怀里昏睡的人,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小太监恶狠狠地瞪着温松林,道:“大夫说,没有性命之忧。”
没有性命之忧,但情况仍不容乐观。
“去峒兴城。”温松林吩咐道。
小太监踌躇半晌,最终满脸不服气地退出车厢,吩咐车夫去峒兴。以主子目前的伤势,确实经受不住回临安这一路的舟车劳顿。
温将军出去一趟带回一个重伤昏睡的人,此消息在峒兴知府府上不胫而走,外人揣测这人应当是温将军的爱将,在战争中受了重伤。
温松林的近卫之中,只有温韬略微猜到了几分那人的身份,但也只当自家将军招安心切,为显诚意竟亲自衣不解带照顾身侧。
温松林一边吩咐人探查当年陈皋爱女落水之事,一边派人前往宁化暗中探查陈皋私通外敌的罪证,又命温岭统率军队先回临安。
安排完毕,就时时刻刻守在叶云州身边,喂药擦身,事必躬为。
现在的叶云州,其实已无多少当年的模样。
温松林至今还记得他最后一次见这人的情形。
除夕将至,皇帝特恩准在京求学的各地世家公子回家过年。
这人打马送了他一路,圆滚滚的脸上满是不舍,委屈着一张脸往他怀中塞了一大袋果脯。
两人约好来年春天再见,一起纵马驰骋,一起去未央街听曲。
不过短短数月,突逢巨变。
西平侯府意图谋反,锦衣卫长驱直入,从府内搜出无数盔甲兵器,还有一件制作精细的龙袍。圣上大怒,除夕夜就将侯府上下入了狱。
春节刚过,侯府上下便于朱雀大街上被判斩首示众,无一生还。
他得知消息时,风浪已平。
他不顾父亲反对连夜赶往京都,见到的却是残败不堪的侯府。
锦衣卫抄家之时,早已将侯府砸得面目全非。
后来他还托同窗好友帮他弄来案宗,一桩桩一件件罗列清晰,铁证如山。
那时的这人还不叫叶云州,富贵圆润的脸上常年挂着笑意,显得憨态可掬。
京中世家公子时常打趣他的体态,他也不恼,仍对待他们温和有礼。他心地善良,会在城外搭棚施粥,每年冬天还会给旁人避之不及的乞丐送去御寒衣物。
当年的这人,是温松林心目中京都子弟里最好的儿郎。
如今这人躺在榻上,十多年过去了,脸颊线条分明,身材瘦削,白得仿佛透光,哪里还是当年那个胖乎乎的世家小公子。
他不忍去想,昔年他最好的这个朋友,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又是如何从光风霁月的小公子变成人人喊打的阉贼。
叶云州昏睡了一天一夜,途中两次高烧不退,温松林守在身旁,不厌其烦地用白酒帮他擦身降温。
直到榻上之人缓缓睁开眼,他才松了口气。
叶云州望着头顶低垂的床幔,有瞬间的懵懂,他愣怔了一会儿才想起昏睡前的事情。
身旁有一道灼灼的目光,他扭头望去,撞进一双满是焦急的眸子。
“子华。”温松林轻声唤他。
那是他当年的表字,家变至今十余年,已再无人这样唤过他。
他张了张口,喉咙干涩得难以发声。温松林连忙倒来温茶,体贴地送到他唇边。
一杯茶下肚,叶云州总算缓了过来。
“这是哪里?”他问。
“峒兴知府的府邸。我们先在这歇息几日,等你伤势养好,再回临安。”
叶云州点头应下,又问:“随我左右的一个小侍从,名唤绮洋,他在哪?”
叶云州话音刚落,门口处冒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绮洋扒拉着门框往里看,委屈巴巴地唤了声“督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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