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给千钟诊脉?
以昨夜宫中情形,实在没有特意劳动还居府养伤的谢恂专程来给千钟诊脉的理由,但要说谢恂假传旨意,以他的精明缜密,也断不会如此轻易授人以柄。
这旨意该还是为着谢恂在梅宅摔伤的事。
庄和初已亲自去谢府致歉过,招摇过市,人尽皆知,谢恂再为着给梅县主诊脉专程登门,此事便算是有来有往,彻底翻过篇去,做不得什么文章了。
既意在于此,谢恂自以这名目进庄府起,旨意便算完成。
庄和初脚下略错半步,将谢恂转向他身后之人的目光彻底阻绝,“为县主调脉养身一事,下官必尽心竭力,不负圣恩。”
话中婉拒之意已再明确不过。
谢恂支着手杖起身,却不说告辞的话,只挪了挪步,把那道被庄和初遮了个严实的身影重挪回视线之内,眉目弯得愈发和善。
“只是看看脉象,必不会对县主玉体有任何伤损。县主还是不要拂了皇上的一片心意吧。若龙颜不悦,有所怪罪,我这当差的左不过就是个失职之过,但于庄府,于梅宅,就不好了。”
庄和初眸光微微一沉,正欲开口,身后人影一动,跪上前来。
“千钟拜谢皇上恩赏!”千钟照着先前瞿姑姑教她谢恩的规矩,对着皇宫方向端端正正磕了个头,起身转对谢恂问道,“司公,皇上这恩赏,我先存着,行不行呀?”
谢恂好一愣,“存着?”
“您可是这世上最金贵的郎中了,我这会儿觉着身上挺爽利的,让您就这么看上一回,哪也不用治,多亏呀!”
千钟说话间抡抡胳膊,又原地蹦了蹦,朗声接着道。
“我想着,皇上赏我的这回诊脉,就先寄放在您那儿,待哪天能好好派上个大用场了,我再去找您兑,这样也不白白糟蹋了皇上的心意。您看行不行?”
谢恂行医这些年,奉旨出诊无数回,推搪的自然也有不少,可还从没遇上过这样说辞。
一懵怔间,千钟已上前伸手挽扶住他。
“您在我宅子里摔的伤还没好全,要是为着给我诊脉,再加重了伤情,皇上知道肯定要疼惜您,那他就会责怪他自个儿了。您不为自个儿的身子,只当为着皇上好,也得早些回去歇着呀!”
千钟边殷勤说着,边将人往门口搀,话说完,已经到门帘前了。
院中伺候的人早些时候已被庄和初全都差了出去,这会儿一眼看出千钟再明白不过的意思,庄和初便适时上前,打起门帘,扬声朝院外唤了一声。
立时便有两道人影应声进了院子。
冬日寒风没了门帘隔阻,直扑上身,扑得谢恂面色随之微微一寒。
“也好。”谢恂眉目依旧和善地弯着,朝挽扶在他身旁的人深深一望,“不急在这一时。我同县主的缘分,应该,远不止于此。”
闻声而来的小仆接替千钟搀过谢恂,领命送他出府,人甫一走下门廊,庄和初便一垂手,落了门帘。
那道撑着拐杖缓缓而行的老迈身影顿然不见了。
千钟才觉心头一空,正有一团难言的酸涩漫上来,又忽觉肩头被一道温和的暖意拢住。
“过来坐。”庄和初轻拥过千钟,引她到坐榻处落座,转又取了脉枕,牵过她一只手搁上去,手指在这腕间阵阵起伏中细细探寻。
千钟来庄府不久,他就大致了解过,她身上各处伤虽多,但都不在要害,无碍性命,也无顽疾,一切脉象不妥的根源,尽归于常年食不果腹又终日奔劳所致的气血亏虚。
苦在她年纪小,也万幸她年纪小,不必下重药,只要于日常饮食上用心,仔细加以调养就好。
这比用药麻烦许多,但从脉象上看,这些麻烦一点也没有白费。
“放心,没事的。”庄和初收回手,转去拎过茶炉上煮好的桂花红枣汤,斟出两杯,递了一杯到那在眉心蹙着一团紧张的人面前。
自千钟来庄府那日,庄和初便与姜浓嘱咐过,她的住处不要煮茶,要换着花样煮这些益气补血的清甜汤水,常日里当水喝。
这些日子喝下来,千钟也已喝惯了这些甜丝丝暖融融的汤水。
热腾腾的杯盏拢在手里,香甜的雾气柔柔地往脸上扑来,千钟仍没被它吸去分毫注意,只隔着如纱的雾气看那慢条斯理收起脉枕的人。
“大人,为什么不能让谢司公给我摸脉呀?”
“身体状况是私隐,其中藏着一个人的软处,不宜让太多人知道。”庄和初起身将早些奉给谢恂的茶挪到不碍事的远处,轻描淡写道。
千钟目光追着那杯已没了热气的茶挪过去,“谢司公他……不是好人吧?”
只听千钟方才支应谢恂的那些话,庄和初也听得出,她已在谢恂与他之间微妙的气氛中辨出敌友,毫不犹疑地站在了他这边。
可他也分明看得出,谢恂这张面孔,着实在她心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这道波澜迟早会起。
但只要掀起一次,一旦平息,就再无人可于此处兴风作浪。
似是不忍将她独自置于风浪间,庄和初转身回来,在她近旁坐下,近到只一抬手便能将人护于怀中,才缓缓问她。
“你方才看谢司公的神情,好像是见着位颇有渊源的故人,可是从前在街上遇见过他吗?”
“他很像我爹……”千钟嗫嚅着刚说出口,忙又解释道,“不,也不是特别像!就,只是长得有一点像,声音,也有一点像……我就是觉着,我爹要能活到这个岁数,头发胡子白了,脸上有褶子,可能,就跟谢司公这样大差不离。”
越想,越觉得心头空落落的,千钟伸手便要往坐榻旁一博古架高处够。
庄和初顺着那指尖延伸的方向看去,立时会意,抬手将那离她尚有些距离的木匣子够了下来。
是装着那半只瓷碗的匣子。
成亲前夜,庄和初应了她给她爹立衣冠冢的事,成亲那日,她就将这半只准备下葬的瓷碗一并带来了。搁在别处不放心,搁在卧房里又觉不妥,庄和初就为她择了这么个既在眼前又不碍事的地处。
这半只瓷碗早被仔细清洗过多遍,污秽尽除,但那豁豁牙牙的边沿,还有那些熟悉的磕碰刮擦痕迹,还是同从前一样的。
千钟小心取出来,捧在手上,才觉心头定下些许。
“不过,谢司公是谢司公,我爹是我爹。我爹没有谢司公的本事,也没有他的运数。我爹命苦,但我爹绝不会干伤天害理的事。”
“你听得明白,他要做什么吗?”
方才那些话虽都是没头没尾的,但那坐在皇城探事司头一把交椅上的人话里话外似是有意要让她听个明白,千钟拼拼凑凑,也懂了个大概。
“他在用这衙门赚黑钱,还想要您跟他一块儿干。”
一句切中肯綮,庄和初毫不意外,轻点点头。
“从前同你说过,皇城探事司下分九监,一至八监为耳目,负责分门别类收罗消息。身在司公之位的人,可随时调取任何一监收罗来的任何消息。这些消息在谢司公手中,都是待价而沽之物。”
手中捧着这半只碗,千钟忽想起这半只碗曾牵扯出的一宗是非,有些一直不甚明晰的丝缕霍然接续起来,连成一条明朗的线。
“那兴安街的孟掌柜,是不是跟谢司公一伙儿的?”
她还记得清楚,那回她随庄和初去到第九监号称“阴间”的那处密牢里,庄和初审问那孟掌柜时说,他的罪过是贩卖皇城各路消息给多方细作,伪造入城身份凭证。
这消息就跟物件一样,总得有个来处。
千钟压低着声,“孟掌柜卖的那些消息,就是从谢司公手里进的货吧?”
庄和初被她这说法逗出一道笑意,又点点头。
“难怪呢,您说您已经在巡街官差里安了您的人,还一直找不到做这营生的人是藏在哪,最后还是因为我把孟掌柜给吓着了,您才逮着他。”
千钟恍然道:“原来是有谢司公护着他。”
庄和初垂眸看着她捧在手中的碗。
他那时与孟大财说,天地间自有因缘果报,也未曾想到,这因果里还有她与谢恂的一道。
“像孟记包子铺这样的地方,像孟掌柜这样的人,还有很多,都是如他这般为谢司公张罗生意的。”庄和初徐徐道,“他另一桩生意,也是你发现的。”
近日能算得上她的发现的,也没有多少,千钟只略一寻索就寻到了点上。
“您是说,裕王府里的那些橘子?”见庄和初又一点头,千钟错愕,“谢司公是跟裕王一伙的?”
这一句上,庄和初倒是摇头了,“他是个生意人,只与钱是一伙的。”
千钟半懂半不懂,心里有一大捧不解,快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说到底,这些都是朝廷机要,不懂或许才是好事。
庄和初却好像打定主意要让她明白个彻底。
“有些人心怀鬼胎,蓄意为恶,又知道皇城探事司的存在,有所忌惮,便想蒙住朝廷的这副耳目。就像裕王这一桩,他只要找到门路,给足了价码,谢司公就有法子让各监收罗到的一切相关消息永远不见天日。”
“再就是……”庄和初唇角略略一提,提起一道沉甸甸的苦意,“第九监的生意,我为他做成的生意。”
这苦意里仿佛有一只手,千钟还没明白这话,心头已被这手狠揪了一下。
“一至八监若称为耳目,我所掌着的第九监便是兵刃。兵刃所指,原该是耳目所见的奸邪,可耳目被蒙蔽,兵刃无知无觉……”
庄和初缓缓将手摊开,掌心曝于千钟澄明的目光之下,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剧烈地灼烧着。
痛,却痛得让他心安。
“无知无觉中,这双手,便早已不干净了。”
千钟宝贝装备包收获新道具:免排队免预约专家号一个(缺德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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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第 10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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