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适才在太平观门口,庄和初答应谢恂让她独自进来还披风之前,这趟差事其实就已经在她身上了。
确切说,早在马车拐上太平观门口的这条街前,庄和初就已经把这里头的关要桩桩与她托付好了,只是方才躲在帘子后头听着庄和初一派为难地跟那谢老太医拉扯,好似是被逼迫到万不得已的地步才将她请下马车,千钟才明白,庄和初把这么紧要的事托付给她,就是早料定了门口会有这么一截。
不过,去茅厕里说话的主意,并不在庄和初的嘱咐之中。
太平观里面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庄和初也不是十拿九稳的,便只与她说,让她寻个能与南绥正使单独说话的机会,倘若实在寻不到,只管暗示百里靖有此意愿就好。
尘外之地到底不似宫中守卫森严,经过这些日子与怀远驿官员们的日夜来往,以百里靖的精明,总能有点法子带她脱身一时半刻的。
可千钟一来就没把指望放在这南绥公主身上。
庄和初托付她的事里,最紧要的一环,需得空口白牙让百里靖相信一件连她自个儿都觉着荒谬绝伦的事,要是连这点儿事都要仰仗百里靖拿主意,那话说出来可就更没底气了。
至于茅厕这地方,也不是她脑子一热现抓的。
皇城街面上就有许多官家建的茅厕。
无论是在朝堂上讨饭的,还是在街面上讨饭的,不管吃饱吃不饱,吃好吃不好,人人都免不了这一桩大事,是以街面上任何一处茅厕,都比最兴隆的酒楼饭铺来得客流稳定长久。
有些头脑活络的生意人瞧准这一利处,就将招徕生意的字画贴进这些茅厕里,比走街串巷硬吆喝好使不少。还有不得志的书生索性把诗词文章写到茅厕的墙上去,反倒是很快就能流传开来,甚至能入了朝廷要员的眼。更有些没头没尾的坊间闲话、朝野秘辛,都是从这些茅坑间传开的。
从前不识字的时候,千钟就明白,这是最见不得人,却也最能坦诚相待的地处。
太平观很大,常日里香客众多,其中不乏王公勋贵,还时常有居士来小住修行,茅厕建得自然比街面上的讲究许多,整整独辟了一处院子。
但茅厕到底是茅厕,这种里里外外守卫森严的时候,也只安排了寥寥几个羽林卫守在那悬着“东司”二字的院门口,再往里去,就是一片心照不宣的清寂了。
百里靖带着千钟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女房。
为着今日玉皇诞的法事,观中到处都专程仔细打扫收拾过,净手的清水、澡豆,烘衣的炭盆,样样都是新换的,今日只百里靖一个女儿身,这里一早到这会儿还没人用过,开门进去,扑面只有香炉袅绕的气息,分毫不觉污浊。
千钟随在百里靖之后进去,返身又小心地往院中探了两眼,确认四下无人,才将掩在帘后的门合起来。
刚一合紧,没等回身,千钟忽觉后心处一动,一道不知是什么的尖硬东西抵了上来。
“别动。”随着百里靖冷淡的话音,那尖硬的东西又抵紧了些。
那东西乍抵上来的一瞬间,千钟就一下子站得比门框还老实了,但也没误了她心里转悠得飞快。
她拿着宫里的牌子进来还要被里里外外搜检一番,这南绥公主的身上绝不可能藏住什么兵刃。
许是刚刚她背身关门间,百里靖从这里顺手抄起了件什么,想吓唬吓唬她的。
这棱角,这宽窄,这软硬……
最不济也就是根厕筹。
千钟还是一丝不苟地做出付惶恐样子,“公主饶命……我不动,我一定老实!”
背后抵着她的人似是很满意她这反应,未再放什么狠话,只还是一派冷淡地问道:“月事身上不舒服,真的假的?”
“月事是真的,不舒服是假的。”千钟老实说着,又分外老实地补道,“扯谎就得这样才保险,真真假假掺到一块儿,真要有人追究起来,您放心,我铁定都能圆得上。”
她已把话说到这么老实的份上,那东西还在她后心紧顶着,话音再传来时,里头的冷淡也未见半分和缓。
“我知道,你就是那日在怀远驿被浇了一身水的宫人。我也知道,你与庄和初的这桩婚事是裕王撮合的。照理说,你应该是裕王的人,可那日在怀远驿,大皇子又摆明是真心护着你的。所以,我有些不明白了,梅县主究竟是哪一路的人?”
她自然是庄和初这一路的。
但话又不能这样说。
千钟略略垂眼,看看自己这一身为入宫装扮起来的富贵行头。气派又暖和,但如厕的时候至少也得脱下两件来,完事好好收拾干净了,再穿回来。
这一连串下来有多麻烦,她受过几回,心里有数,就算磨蹭上小半个时辰也不会让外头的人生疑。
可庄和初在外头支应对着那来者不善的谢司公,还是越快回去越好。
何况,人总归只愿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话,有些事就算是掰开了揉碎了一句句辩解也是无用,一句说到人心坎里才最要紧。
“我这回来,跟他们谁都不挨着。”千钟心头转了两转,才道,“我是为着那天您在怀远驿好心关照了我,这趟来,是跟您一路的。”
百里靖差点儿忍不住笑出来。摆明了献殷勤的话,叫她一本正经说出来,竟真能听出些诚恳的味道。
看着眼前这片梳好了发髻还有些毛茸茸的后脑勺,百里靖手上一点不松劲儿,还是冷着声道:“我给借你披风,可不是怜惜你。”
“我晓得!一个宫人,哪承得起您亲自借出衣裳呀,定是您一双火眼金睛,瞧出了我的原形。”千钟说罢,敛了敛那股合该见好就收的殷勤,压低些声道,“您的一片苦心,我一捎回去,庄大人就全都明白了。只不过,眼下他还不方便见您。”
“他要我有什么话对着你说?”
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大人说,甭管您有什么话想对他说,都让我先告诉您一件事。”
“什么事?”
话到了要紧处,千钟反倒不急了,瘪瘪嘴,小心里透着委屈道:“您这么抵着我,我心里一个劲儿地直发慌,怕会说错了话误了大事呀。而且,就在这门前说,怕也不保险吧?那些道长里万一有道行高深的,会使些仙法,耳力过人,听见了传扬出去可不得了啊。”
千钟话音没落就听见忍俊不禁的噗嗤一声,随着这一声,那一直抵在她后心的尖硬物件也忽地撤开了。
千钟还是认认真真做出副惶恐的样子,小心翼翼转过身来。
一眼看见百里靖手里的东西,千钟不禁一愣。
不是厕筹,也不是任何一件从这里信手抓来的东西。
是一把折扇。
还不是街上读书人常用的纸面扇子。
也不知是什么做的,那折扇没糊扇面,只是一片片一指宽的扇骨连缀起来,每根都是白莹莹的,又不像白玉那么温厚。
百里靖放开她之后便朝里走了些,站定在她几步之外摇着扇子,随着摇晃,那白莹莹的扇骨还泛出重重奇异的光华。
这扇子长得再怪,也不如这人正月里随身带把扇子来得更怪。
千钟一双眼睛还盯在那古怪扇子上琢磨,百里靖已问。
“县主请说吧,庄大人有何见教?”
比起一把扇子,自然还是庄和初托付的事要紧。
千钟忙收回神,跟上前去的几步间又慎重回想了一遍庄和初托付她时的每一个字,才对那摇着扇子的人一本正经道。
“大人给您起了一卦,说接下来您会有一场……血光之灾。”生怕这话说得不够清楚,千钟又补了一句注解,“就是有人要杀您。”
“谁要杀我?”
*
杀人若是能称为一门手艺,在谢恂看来,皇城探事司中有不少人能达到精通的水准,但唯有两人能算是登峰造极。
一是正坐在他眼前的这个人。
再就是二三十年前的他自己。
谢恂在很久以前就清楚,眼前这人的一副好脾气只是剧毒草木唬人的柔弱之姿,任何轻视他、想要磋磨他、攀折他的人,都会自食其果。
但若是摸准脾性,驾驭得当,便能是一味价值连城、无往不利的宝药。
要是搁在十年前,哪怕只是三五年前,谢恂也能有兴致与他耐着性子好好过过招,但如今这个年纪,已只想用最简单便捷的法子让他听话了。
“别的且都罢了。今日不得不挑在这儿截住你,不是为了查问你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还有件更要紧的。”谢恂说着,不疾不徐地一叹,“之前给你琴师那桩生意的时候,原想着你聪明通透,做上一回便能明白其中的好处了,可现下瞧着,你到底还年轻气盛,再聪明,有些事也很难看得长远。为了你好,这门生意的事就不由你再思量了,只管听我的话吧。”
对面年轻气盛的聪明人低眉敛目,一言不发,足可算是认下了。
谢恂心头略略畅快些,话里也去了锋刃,只淡淡道:“有一桩新生意,还是要命,南绥正使百里靖的,你尽快办妥。”
这便是谢恂定要把人截在太平观外的缘由。
做杀人取命之事,对目标了解得越多越好,同时也要被目标了解得越少越好。哪怕是手艺纯熟到庄和初这个地步,慎重也是必要的。
许是谢恂在前把话垫得足够满,没什么回寰的余地,庄和初既没讨价还价,也没多问什么,只低眉敛目地应了声“好”。
谢恂却又道:“还有西凉正使淳于昇的。”
话音一出,对面低垂的眉目忽地抬了起来,古井一般幽深无波的眸子里泛起一阵很难不让人觉察的微微细澜。
“怎么?”谢恂微一眯眼,“南绥能杀得,西凉就杀不得?”
“两国正使全死在雍朝,司公可想过会有什么后果吗?”
谢恂云淡风轻地笑笑,“我只管收了钱财,为人成事。”
那波澜不定的眸子直直朝他看着,“司公今日如此动气,不只因为下官瞒了您什么,更是因为您私心里不欲西凉与南绥同我朝修好?”
而今日宫中,偏偏一切圆满落定。
“这是自然。”谢恂说得极其自然,好似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腹中不适就要去茅厕一样理所应当。
“北地已安定多年,近年都是些不起眼的小打小闹,不成气候,皇上对北地的消息也没从前那么在意了。要是西凉、南绥都与我朝交好,那接下来就全都是太平日子。且不说咱们的财路,单说皇城探事司这衙门,越是乱世才越显功绩,四海承平了,皇城探事司还算个什么?我这是在为你的前程铺路,别不知好歹。”
谢恂坦坦荡荡说着,从身上摸出一叠备好的银票,撂在身旁,“你只管操自己这份心吧。”
说罢,谢恂起身便要下车去,手才触到门帘上,还没挑开,忽又想起些什么,身形一顿,眉目微弯,唇角轻扬,回头添道。
“还有一事,我给千钟补了一份嫁妆,已着人送去庄府了。”
阎王爷:我殿门口怎么有道人影忽闪忽闪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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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第 1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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